回到清秋苑之中,沈亦清莫名有了些心安。她这才隐约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然将这里视为归属之地。瞧着那一张张面带紧张与关切的面容,她只觉得心里有些柔软的地方略感温馨。
方大娘最先上前迎接,急忙问道:“少夫人,一切可还安好?”
沈亦清苍白的面色的确不具有什么说服力,可还是勉力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握着方大娘的双手道:“我能有什么事情,您别担忧了。”
她顿了顿,目光深邃道:“屏儿呢,她现在在哪里?”
方大娘道:“您正是好心,这会子还记挂着屏儿姑娘。刚刚府里的大夫又看过了,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您还是快去歇息为好,等到身子好些了,奴婢再让她去见您也不迟。”
沈亦清忙道:“没见到她我还是不放心,她现在在哪里。”
方大娘有心劝阻,还未来得及开口,清秋苑里的小厮丁全却抢先开口道:“屏儿姑娘就宿在那间侧屋里。”
他话音未落,就迎上姗姗来迟的赵嬷嬷满是责备的眼神。丁全自知不对,赶忙将头埋下去。
眼瞧着沈亦清步履不稳却还是坚持想要往屏儿的方向走去,赵嬷嬷连忙示意赵欣儿将人扶住。
她连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撺掇着你们主子东奔西跑,还不让她好好休息。”
赵欣儿弗一握住沈亦清的手臂,才觉得她的身子极轻。自己的身形已然算得上纤瘦,可此时沈亦清支持不住半倚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轻飘飘的甚至没有当初屏儿的分量。
沈亦清的精力略有不支,将好赵欣儿的出现甚是及时,这才没有平白坠落下去。因此她回过头来,颇为感激地向赵欣儿报以微笑道:“多谢欣儿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扶我到那个房间里。”
赵嬷嬷急得不可开交,连声道:“不行,少爷说了,宫里的太医一再叮嘱,你得卧床休息。”
沈亦清气力不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借着说道:“赵嬷嬷,你听我的,我没事......”
她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觉得整个人有些失重地被推离地面。
燕云易不知何时出现,没有任何征兆,甚至也没有丝毫要和沈亦清商议的余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稳步向她的寝室走去,留下众人略显害羞地在原地试图掩饰。
不单单是他们,沈亦清也有些尴尬羞赧地努力回避。她想要望向其他方向,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横亘在她视线中央,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燕云易的气力她早有领教,自是不会做些无谓的挣扎,索性合起双眼假装昏睡过去。
良久之后,她终于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在熟悉的床榻之上。随着耳边传来门“吱呀”的关闭声,她笃定燕云易应该已经离开,这才如释重负般睁开双眼。她稍稍平缓了气息,准备支起身子走下床。
“看来你的身体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沈亦清下意识地乖乖躺回床榻上,紧紧闭上双眼,假装仍昏迷着。
过了一阵子,偌大的房间内都没有其他动静,她心下疑虑,不由得又试探性地睁开眼。她动作幅度极小地环视周围,分明空无一人。
难道说,方才听见燕云易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顾不得细想,她扶着床榻一点点腾挪着疲乏而满是酸痛的身子,不过须臾之间,身上细密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亲自去看看屏儿,确认下她真的没有大碍才好。
沈亦清就这么扶着墙边,一寸寸地向前挪着,许久才走到屏风之处。等到她初初探出半个脑袋,燕云易好整以暇正坐着的身姿便映入眼帘。她急急忙忙地想要缩回去,下意识地紧咬着嘴唇,生怕弄出半点动静惊动他。
燕云易并未回头,却好似洞悉一切道:“你又想做什么?”
沈亦清自知瞒不过去,索性迎头而上,又是吃力地向前走了几尺,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到他对面。
“我就是想去看看屏儿现在怎么样了。”
燕云易道:“好。”
沈亦清没想到她同意得这么爽快,愣了愣才将信将疑道:“那我现在就去。”
燕云易并未阻拦,只是说道:“等你恢复之后。”
沈亦清一时气结,微微有些不甘心地嘟了下嘴。燕云易瞧着,只觉得她此时的神情才有几分少女的娇嗔,只觉得有些难得与新奇。
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见林昊匆匆推门而入。
燕云易平静道:“怎么了?”
林昊简明扼要地将昨晚在承乾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燕云易报告清楚,言语间,时不时地望向沈亦清的方向,有些颇为敏感的情报也连带着隐去。
沈亦清沉声道:“你是说,彻王妃死了?”
燕云易瞧着她突然间呈现出甚是意外的反应,不像是伪装出来,起码她并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之人。不知何故,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般,眉头稍稍舒展。
林昊并未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今日宫里将会通告彻王妃急症暴毙。”
沈亦清并不意外地说道:“所以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吗?”
燕云易似是向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彻王妃的母家又是尚书门第,事关皇家体面,陛下在明面上必不会深究。”
林昊道:“典刑司正在秘密严审彻王妃身边一干人等,尤其是那个叫小兰的婢女。听说,此事还涉及到沈府的女眷。”
典刑司有多少实力沈亦清并不知道,不过小兰与沈思云有所接触却是很多人都曾见过的,只要不是有心掩盖,应该并不难查到。那么找上沈思云,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想着终于能帮屏儿出一口恶气,沈亦清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宽慰之情,只觉得也不枉费自己这番折腾,身上再是苦痛也算是值得的。
可就是这么细微的情绪,也还是被燕云易尽收眼底。
他不置可否地问道:“家里人被典刑司传召,你不担心吗?”
沈亦清并未故作姿态地掩饰分毫,反倒直截了当地回应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她们如果真的参与其中,那就应该知道迟早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如果国法不能严惩,那么就由我来告诉她们,什么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燕云易望着她带着光焰却又决绝的视线,似乎已然读懂了许多。
他转过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林昊望了沈亦清两眼,并未打算直言。
燕云易道:“她不是外人。”
林昊有些迟疑,可到底还是相信燕云易的判断,继续说道:“南唐的使臣凌飞宇来了。”
燕云易说道:“知道了,我稍晚些过去。”
林昊道:“他说想要见少夫人。”
沈亦清颇感意外,但是转念一想,毕竟关键时刻是凌飞宇出手相救,如今打个照面有所交代也是应该的。若是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又或是有自己力所能及可以帮上忙的,也理应配合。思虑间,她正想要回应,却被燕云易抢了先。
只见他神情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动,冷声道:“让他等着。”
林昊还想说什么,可是显然燕云易没有给他机会。
“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就先出去。”
显然,他现在的心情突然间急转直下,言辞间都将略有些烦闷的情绪明显地透露出来。
林昊略有迟疑,但还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亦清说道:“你昏迷了多久,他就陪了你多久。你可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不要牵连其他人。”
随后,林昊不复多言地退了出去,独留下一旁的沈亦清顿生出几分如坐针毡之感。沈亦清心里清楚,就冲着燕云易为了自己这个无足轻重之人而罔顾自身安危这件事情,林昊对她的敌视只会愈加深重。当然,这并不足以对沈亦清产生多少影响。只是,若真的如他所言,那燕云易岂不是至少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眼瞧着他此时虽然带着浓重的疲惫,却还是颇有耐心地关切她的安危。
两相无言,本就有些诡异的气氛更显得如临冰点。
沈亦清本想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只得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番措辞,却怎么都觉得张不开这张嘴,最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
“整件事情是不是你谋划的?”
燕云易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冽,语音语调也没有半分提升,但是听在沈亦清的耳朵里,却是每个字都格外得洪亮。
她条件反射一般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燕云易平静道:“以身试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再借由瑞王妃之口引得典刑司查出彻王妃投毒之事,从而牵扯出一干人等。这些是不是全部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似乎就在一瞬间,沈亦清转换成一副极尽理智而冷静的神情,说道:“无求生以害仁,我从没有想要设计陷害无辜之人的意思,也更没有能力这样做。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将他们的想法摆在明面上而已,只是碰巧竟是这般龌龊、肮脏。”
燕云易略加思索,微微点头道:“所以,你布下的局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早些。是什么时候?”
沈亦清并不避讳,直言道:“原本今日雅集的题目是琴艺,彻王府的人也早早就在我的九霄琴上淬了毒。这种毒药倒不致命,却也够我受的。可他们没想到我事先有所察觉,伺机提前烫伤了手臂,无需出席雅集。于是他们为了毁灭证据,不惜在寿安宫的司乐坊放了场大火,想要掩盖一切。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不管是明枪暗箭,还是数不清的阴谋诡计,见招拆招便是。”
她顿了顿,目色忽然黯沉下去,甚至有些冰冷地接着说道:“只不过,他们不该对屏儿下这么狠的毒手。她是这么好的姑娘,待人接物和和气气的,从不无辜招惹是非。”
还有,她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所认识的第一个人,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燕云易仔细地听着,起码目前为止,她说的每一句话逻辑都通畅,并不像编排的谎话。
他问道:“彻王妃嫁祸你投毒谋害公主,也在你的计划之内?”
沈亦清道:“她既然是我如芒刺在背,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就借他人之口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没有丝毫的犹豫。”
燕云易道:“所以你提前把毒药换成了温补的药物?”
沈亦清没有直接回应,反倒面露一丝惋惜与悲伤地说道:“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彻王妃会因为这件事情丢了一条性命。”
燕云易神色平静地望着她甚是憔悴的模样,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身躯下面,竟能储藏这么大的能量与谋算。这件事情里面并不牵涉平日里见惯了的阴谋诡计,的确如她所言一般,只是简单直白地将那些隐藏起来的心思呈现在人前而已。
可惜人心经不起窥探,他们的心思尤甚。
燕云易问道:“你知道是谁迫害了屏儿,是彻王府的人?”
沈亦清冷声道:“我想在这些自诩上等人的眼里,像屏儿这样的人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物件,不合心意的物件摧毁了就好,根本不值得煞费苦心地折磨虐待。”
她目光更显深邃道:“是沈思云。”
燕云易颇感意外,但仔细想起一些燕云殊提过的细碎往事,沈亦清的生活好像一直笼罩在府里其他女眷的阴影笼罩之下。屏儿作为她的贴身婢女自然也是同样的境遇,甚至会更糟糕,那么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屏儿痛不欲生、奄奄一息的模样,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沈亦清的心思。
“燕云易,我听闻你久经沙场,想必你也见惯了生死。如今再遇到生关死劫,你还会怕吗?”
燕云易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见她眼神黯淡下去,露出一脸疲惫,这才反应过来她也不过是个年岁尚小的弱质少女。兴许,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死生之事。即便平日里对自己的性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原来她也会怕,也会彷徨,也会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声音却依然清冷道:“我会。”
沈亦清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反倒更为落寞地叹息道:“那该怎么办呢?”
燕云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宽慰她道:“感到害怕,只是因为还没有麻木。”
沈亦清只觉得原本像是走到末路绝境,此时却豁然开朗。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傀儡,抑或行尸走肉,就是因为有热爱、执着、想要珍惜和保存的人事物。
她知道,她该好好地活下去,他们都应该一起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