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萧念的预料之内,北凉铁骑与燕云骑的合作,王淼的出现,以至于关键时刻燕云易挺身而出的举动。毕竟如燕云易这样忠心耿耿之人,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梁重臣殒命于北凉之手。
萧念逼着燕云易亲眼所见梁成帝身边如姜宗池之流都是怎样的心思,而王淼这类文官再是风清气正,根本无济于事。就凭这些朝臣,大梁有什么能力拦得住他北凉的数十万精兵良将。他让燕云易面对的是无比残酷的现实,即便他百般努力,燕云骑也只能是独木难支,杀人诛心不过于此。
燕云易徒手握住剑锋,虽然没有受很大的力,掌心还是被撕开一道不小的伤口,鲜血汩汩地留下来,他却始终面无表情的样子,只顾着扶起王淼。
他平静道:“王大人年事已高,长途跋涉至此,辛苦了。”
王淼惭愧道:“我不过腐朽之躯,能为朝廷效力,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少将军实在不该为了在下区区一条性命,白白重伤至此,抵御外侮的重任只有你能扛得起啊。”
沈亦清实在不愿听到这些。梁成帝或许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心迹,但是就连她这种政治嗅觉并不敏锐的人,都能够清楚感知到他对于燕家的提防和猜忌。姜宗池的话不可尽信,但是真假之间,想必多多少少也反映了一些朝廷看待燕云易的态度。
用得着的时候朝前,用不着的时候,只会弃之如敝履。
既然大梁朝廷能够主动与北凉议和,说明丢失的幽云十二州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如今看来,执着并且倾尽全部想要收复失地,苦心孤诣要重振大梁声威,居然成了燕家的一己私欲。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甚至成了与北凉交好的绊脚石。
沈亦清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对这等心照不宣的国家大事评论些什么,更何况荣远侯府世代忠孝,燕云易也从不会在意外人言辞。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有些感伤,燕家为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朝廷百死不屈,究竟是不是值得呢?
她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只是愤懑地从袖口粗暴地撕下一大块,也没有征求燕云易的同意,就径直将他被割伤的手掌拉过来,兀自一圈圈地缠上聊胜于无的白色纱绢。
燕云易有些不解地盯着她,却并没有抗拒,只在眼神中流转过些许的温和。
萧念神情愉悦地坐视着一幕,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那么无论他们做些什么,都不管自己的事情。他的眼神停留在神情有些固执与隐忍的沈亦清脸上,心道能让燕云易看中的女子,的确不是寻常柔弱之辈,也勉强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告诉梁冶,北凉同意他的请求。北凉铁骑不习惯与不入流的军队合作,既然议和文书里写明大梁王师精锐众多,那么本王就挑选燕云骑。”
萧念的言辞冷酷,不带有任何情感,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燕云易。
姜宗池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仍有些惊魂甫定地擦拭着头上的汗水,此时声音颤抖地小声说道:“大王......这......这实在是......”
萧念不耐烦地喝止道:“不可以吗?”
姜宗池吓得赶忙解释道:“不不不,啊......是是是,可以是可以。但是燕云骑毕竟脱离兵部,直接向陛下汇报,小臣实在不敢贸然做主。”
萧念道:“燕云骑的主帅不是就在此处,他不能做主吗?”
望着这个不怒自威的活阎罗,姜宗池只想要赶忙逃离开来,于是惊慌失措地跑到燕云易身边。
姜宗池道:“咳咳......我说那个,燕少将军,大梁与北凉议和之事实乃大势所趋,是陛下的意思,我劝你也不要太过于介怀。至于共御外敌,那是于国于民的好事情,若是燕云骑在你的统领之下能够再建奇功,我一定据实禀明陛下,为燕家记上一笔。”
亏得他还能够厚颜无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好端端地站在燕云易面前夸夸其谈。
燕云易只是面沉如水的冷峻模样,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出言拒绝。
沈亦清冷声道:“姜大人不会是吓糊涂了吧,你方才都说了,燕云骑是对陛下效忠。现在你让他麾下士兵支援北凉,甚至听候北凉的调遣,到时候被朝廷追究起来,难道是由你替他承受此等诛灭九族的刑罚吗?”
姜宗池从未将沈亦清放在眼里,如今看这样一个黄毛丫头都想敢用这种语气质问自己,只觉得面上无光,激怒道:“好啊!若是陛下要怪罪,本官一力承担!”
谁知沈亦清根本不吃这一套,冷冷瞥了一眼道:“有些人说过的话转过脸来就能矢口否认,当着别人面编排捏造的话语言犹在耳,掉过头来就能装成是一团和气的长辈。姜大人,如果是你的话,你觉得这样的人值得相信吗?”
她含沙射影地直指姜宗池假仁假义,气得他跳起脚来:“你......你真的是,刁妇!本官不与这等粗鄙之人多作攀扯,燕云易,你就说答不答应!”
瞧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沈亦清只是由衷地觉得好笑。为什么这些大梁“贵族”都是一样的嘴脸,来来回回都是些牺牲别人成全自己的把戏。
没成想,燕云易却忽然说了声:“好。”
沈亦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燕云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直直地盯着萧念的双眼,二人的视线交汇处,似乎能够迸发出最为剧烈的花火。
姜宗池洋洋得意地笑了笑,嘴上只是敷衍地说道:“陛下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这次的战役,就辛苦燕将军了。”
一边是自己看中且钦佩的后生,一边是家国大义,无论站在哪一个的立场,另一方都会有所损失。即便他再不情愿承认也好,重文轻武的大梁,如今能够在外驰骋的军旅寥寥无几。要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对抗如狼似虎的北境,非燕云骑莫属。因此一旁的王淼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无奈地一场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萧念想要看到的和该不该看到的,都已然得到了满足。于是很快的,他便兴致寥寥地起身离开。随着一个个身影都退了出去,这个精致清雅的房间终于回归该有的宁静。
沈亦清与燕云易对立站着,她很像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有些无力地垂着手,选择背对着燕云易,气呼呼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燕云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再一起见到他用自己的选择证明了他对于大梁根深蒂固的情感。其实从一开始,为了不公然违背梁成帝的圣旨,他宁可选择迂回地迎娶沈亦清开始,就已然能够看得出其人在任何有关大梁事情上的立场。
这是沈亦清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燕云易如何被迫选择一个对自己最不利,但是对大梁最有利的选择。可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所以姜宗池才会这么有把握,而看似支持燕家的王淼,也并没有表示反对。
只是,理解不等于习惯,即便是习惯了也不等同于认可和接受。
沈亦清不得不想到,那燕云易和整个燕家呢,还有燕云骑的那些忠勇将士呢。他们会是怎样的感受,又有人有过任何的在意吗?
从某种程度上,沈亦清甚至有些认同萧念看似残酷而不近人情的安排。出于他的个人目的,必然是为了获取大梁最为精锐的劲旅,以确保这一战万无一失。萧念此举,既能够顺理成章地获得燕云骑的实际支配权,有通过将燕云易卷入其中,彻彻底底地让他看清楚谁是这件事情上的主要控制人,从而确保在战事推进过程中,不会受到来自于燕云易的背刺。但是在沈亦清看来,这种清醒的残酷总比一味地埋头接受要来得更为值得。
显然,这些燕云易都省得,不然不会在当初沈亦清昏迷之时说出非议梁成帝的话语。但是燕家世代效忠大梁,燕啸天又是因循守旧的刚正之人,他所背负的一切决定了这条路只能一直走下去。
二人虽然身在同一处时空,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彼此之间一言不发,只有沉默以对。
门外的董思思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转过身穿过长长的回廊,径直走到最里间的厢房之中。只见燕云殊正神色如常地品鉴着今春新上的绿茶,对方才发生的一些小风波毫不介怀。
董思思嗔怪道:“你怎么还能心无旁骛地闲坐着,那边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燕云殊浅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前我可能还会忧心二弟将情绪全部都放在自己心里,只不过......”
二人很是熟稔,董思思习惯了他会故意不说全,引自己好奇发问,于是配合道:“不过什么?”
燕云殊道:“你见过她了吗?”
董思思知道他说的是沈亦清,半含笑意道:“少夫人瞧着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依照世子的意思,她能够对少将军产生一些影响?”
燕云殊道:“是举足轻重的分量,也只有她可以做到。”
董思思不置可否道:“听闻陛下最宠爱的七公主心仪少将军已久。这么多年来,他的身边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不少风姿绰约的女子,世子为何笃定唯独少夫人最与众不同。”
燕云殊认真道:“她的性格率真,不愿受制于人,却也不会因势利导地打压别人。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自成体系,而讲道理这件事情比其他任何的规矩都要重要。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丝毫不在意自己名声,也不惜以命相搏为他人付出的女子。”
董思思笑着摇摇头道:“看来世子对她的评价很高。不过......你刚刚描述之人,我怎么越发觉得不是少夫人,而是乔姑娘呢?”
听她有意提起乔素敏,燕云殊笑而不语地抿了口茶。董思思的眼中闪过些许的失落,或许甚至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作为潜藏在忻州多年的暗影,对燕云殊生出的这些情愫是出于下属对于唯一能够联络的上级的熟悉与信任,还是男女之间的情感。
有时董思思都记不得,这是她孤身一人在忻州待的第多少个年头。自打阳山之役带走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她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又是冒充男子在燕云骑中校习多年,学了一身足以自保的本事。再被燕云殊选中,从什么都不会的一介平民,被他一点点地言传身教,成了如今经营着庆望楼的女少东。如今想来,时光荏苒就像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分都难以分辨究竟哪一种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人人都道董思思是白手起家的奇女子,又生得眉眼清秀,颇有风韵。却无人知晓她生平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查清阳山之役的幕后元凶,收复幽云十二州,以告慰父亲的英灵;另一个,就是誓死效忠燕云骑,报答燕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董思思赶忙换了个情绪,她告诫自己不该妄想什么不应该由自己想入非非的念头。就算燕云殊的心里没有乔素敏,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机会。他们之间是主仆,更进一步也只是师生而已。
她是并不耽于私情的女子,很快便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为燕云殊添了些清茶,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雁过之处不留痕迹。
另一边的房间之中,沈亦清不过沉默了一小会儿,便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地转过身来。
她刚想忿忿不平地说些什么,只看见燕云易手上的伤处仍旧大滴大滴地向下流着血,那片雪白色的地毯上渗着触目惊心的殷红色。他的眉目依旧冷清,事不关己一般,兀自沉思着什么。可是他的思虑越重,呼吸越是急促,血流的速度就越快。
沈亦清的一腔愤懑瞬间都消散一空,心平气和地靠近燕云易道:“疼吗?”
闻声,燕云易仍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猛地抬起头,对上沈亦清关切的目光,眼中却是极为罕见的迷茫与疲惫,教人看着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