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是燕夫人汤茵的陪嫁婢女,入府也有几十年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处事古板老旧,但她却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忠仆,向来唯汤茵的话马首是瞻,说是心腹也不为过。因此即便她对上少了些敬意,对待下面人终归看上去有些过分严苛,也始终有汤茵的看重,得以保持自己在府里地位,甚至能与赵嬷嬷平分秋色。
自从十几年前那场变故,汤茵的精神状态一度很是不好,终日把自己困在佛堂中谁都不见,只是独自沉湎在丧夫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她甚至有些偏激地提防着府里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却唯独信任李嬷嬷。单凭这一点,就让常年在外征战、难以抽出精力顾及其他的燕云易有所疑虑。
李嬷嬷面无表情地答道:“少爷毋需多虑,想必夫人有自己的安排。”
燕云易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并没有放松下来。很难说清此时燕云易的动作是出于对李嬷嬷其人的不信任,还是抱有几分对沈亦清眼下处境的担忧,毕竟她初来乍到却将要直面自己愈发不熟悉的母亲。
或许是为母者心忧自己的儿子会落得个和先父一样马革裹尸的悲凉结局,汤茵勒令两个儿子此生不得从军。可燕云易终究没有如她所愿,反倒一步步地走向朝野深处,让她不得不再次想起燕滨过往的戎马生涯,母子之间的情感也因此横生嫌隙。他犹然记得上一次与母亲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还停留在数年前,她歇斯底里的情绪状态至今历历在目。而这些年母子二人表面看上去的和谐相处,实则不过是渐行渐远。
燕云易当即表示想要与沈亦清同去,李嬷嬷却立刻阻拦道:“夫人只想见她一人,还是不劳烦少爷白跑一趟了。”
乔芸只得开口劝道:“易儿,你母亲要见儿媳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有所迟疑,带着些严肃地下意识与沈亦清对视一眼,却也只得作罢,直直地放下手臂,侧身让到一边。沈亦清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但是看着燕云易明显带有防备的行为举止,不由得心生警惕。心想,这个燕夫人似乎比屏儿形容得更为可怕。
未及多想,沈亦清在李嬷嬷三步并作两步的快走带领下,来到一处看着静雅别致的庭院。汤茵所住的院落颇大,每一处的景致都带有些清幽,却又不似寺院的禅房简单古朴,反倒带着鲜活的生机,说明建造之人在设计之初就花费了许多心思。东侧是汤茵整日待着的佛堂,香插上方飘着一缕袅袅的薄烟,隔了很远就能闻到略微显得浓重的檀木味。汤茵此刻正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悉心捻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双目紧闭,口中不住地默诵着经文。
早些时候,屏儿一边为沈亦清梳妆一边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府里的情况。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听闻这位燕将军的遗孀性格孤僻,并不好相与,但在府中地位极为尊贵。屏儿劝她凡事可多加忍让,切勿与这个嫡亲的婆母其任何冲突。
因此,沈亦清此时虽不知道忽然间被独自召来的缘由,却打算顺着长辈的心意行事。这倒不是出于畏惧,只是眼下对她来说更要紧的是来日方长。
李嬷嬷屈身恭敬道:“夫人,她到了。”
汤茵闻声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双眼。她分明生得杏眼明眸,未施粉黛也颇见几分姿色,却穿着一身浅褐色的素服长褂,衬得这张本就看起来有些憔悴的面容略微显得苍老。她的视线直截了当地投向沈亦清,良久未出声,只不住地上下打量。
沈亦清被她盯得有些尴尬,却只得耐着性子挤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容,语气生疏地说道:“给您请安。”
“这就是你的礼数?沈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可起码算得上书香人家,不至于这么寒碜吧。”汤茵冷冷地指责道。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举手投足间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试图补救地说道:“我从前身体不大好,都是久居在家里不常出门,也没怎么见过陌生人。这两天发生太多事情,我可能有些紧张。您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到位,可以说出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汤茵皱着眉继续训斥道:“你别想着拿这番说辞当做借口,倒显得是我在刻薄你。我知道你身体差,自小一直将养在府里,原本就没指望你会有多贤良淑德。可既然是孙婧的女儿,怎么也该当得起‘大家闺秀’四个字。今日要不是亲耳听闻,怎么能想到易儿竟会把你这么一个朝秦暮楚、惹是生非的女人给娶进门。”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的语调听着尤为刺耳,字字回荡在耳畔,沈亦清觉得自己的脑袋瞬间轰然炸开。这番莫名的指摘说是辱骂都不为过,她顿时从胸中燃起一股怒气,却还是克制着没有外露出来。
沈亦清表面故作平静,笑着反问道:“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汤茵厉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装什么傻?我且问你,方才在正厅,是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冲撞彻王殿下!”
沈亦清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件事情,坦然道:“我只是没有曲意逢迎地附和他。”
汤茵质问道:“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以为是地顶撞他、威胁他,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要是逼得彻王真就不留余地,难不成还要血溅侯府吗?”
沈亦清只觉得可笑,反问道:“彻王真正想要针对的人是燕云易吧,而我只是恰好不想要陪他演完这场戏而已。说到底,燕云易是您的亲生儿子。既然您对我的行为抱有这么大的成见,难道是觉得即便自己的儿子被人欺凌也无动于衷?”
汤茵闻言气得脸上一阵泛红,一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喘息,一只手指着沈亦清却迟迟说不出话来。李嬷嬷连忙给她端上茶盏,她急忙灌了几口,这才稍稍缓和过来。却也并不如沈亦清预想的一样发怒,反而神色平静地坐在一旁,冷眼望着沈亦清。
汤茵冷声道:“好一张伶牙俐齿,难怪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避之犹恐不及。”
只这一句话,沈亦清瞬间就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屏儿口中平日里对自己多有苛待的李姨娘和沈思云会在今日出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们来贺喜是幌子,散播诋毁沈亦清的流言是必要步骤,就连早先在人前的故作委屈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原来真正的目的是找机会亲自来到汤茵面前编排自己的坏话。只是可能就连她们都没想到能恰好遇到方才的场面,所以一方面能够顺理成章地趁乱寻到汤茵的住所,另一方面则更多了些能够添油加醋并成功引起她反感的谈资。
沈亦清不禁发自内心地冷笑出声:真是难为了这对母女,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的日子不好过,就能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情,可谓煞费苦心。
汤茵沉声道:“你居然还能笑出来,脸皮怎么这么厚!”
瞧着眼前汤茵盛怒的状态,想必事情没有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只是不知李姨娘她们又究竟编了什么让人如此难以接受的谣言。
“您说的是。”沈亦清此时倒也不急不恼,她知道现在任何的辩解都无济于事,先入为主的陈见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破的,一动不如一静。
只是这番态度反倒更加激怒了汤茵,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你给我听好了,进了燕家的大门就得规行矩步,桩桩件件都得懂得分寸。收起你以前惺惺作态的那一套,别指望能装模作样地博同情,在我这里不受用。还有,我不管你以前生得什么心思,现在既然你嫁给了易儿,就得恪守妇道。你也不要再妄想能打殊儿的主意,莫说会不会如你所愿,便是让我知道了,侯府也容不下你!”
沈亦清不明就里地问道:“等等,你说清楚点,我打谁的主意了?”
汤茵气极反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想装作不知情,要不是已然有白纸黑字放在我面前,我还真没有把握会不会被你这幅模样给蒙骗了。”
沈亦清压抑着情绪说道:“我们初次见面,我连您家里人都认不全,依着您的意思我是要蒙骗谁?能有什么好处吗?我敬你是长辈,可你骂人是不是有点上瘾了。”
汤茵不耐烦地转过身挥挥手道:“李嬷嬷,把那些东西拿给她,我倒真想看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李嬷嬷不一会儿就端着个净色纹饰的托盘出来,上面堆着些写满了字的信笺。沈亦清面无表情地抄起几封浏览过去,写的都是些少女情窦初开的相思之言,夹杂着一些娇羞、生疏和慌张。字里行间隐约的确能看出来这是对心仪男子的几分脉脉之意,其中也有怯生生的试探。就署名和称呼上可以看出,这个男子叫燕云殊。
汤茵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燕云殊……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燕云殊、燕云易……是了,燕云殊是燕云易的大哥。”沈亦清自言自语道。
沈亦清起初无所应对,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更不清楚这些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又低头望了眼这张纸上略显清秀的字迹,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要打殊儿的主意,她该不会是说我有心勾引燕云殊吧?
她一时之间只觉得气愤至极:好啊,真好!当真以为她沈亦清是个软柿子任由她们捏扁搓圆,真是什么脏水都敢往她身上泼!旁的那些风言风语传过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费尽心机伪造证据诬陷她觊觎丈夫的兄长。看来不把她折腾得永无宁日,她们母女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亦清冷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汤茵这次是真的愤怒了,沈亦清现在的行为在她的眼里属于拒不悔改,性质极为恶劣。她拍案而起,厉声道:“混账!你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沈亦清只觉得此时的汤茵蛮不讲理,双方对峙到现在毫无共识,再继续争论也不会有好的结果,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因此也不想与她再纠缠下去。沈亦清也不知道此时能与她说些什么,想着索性少说少出错,便径直转身想要离开。可这看在汤茵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挑衅,原本自己是想要管教下这个性格粗鄙、不守礼数的新妇,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目中无人,那就断然不能再纵容。
“你给我站住,跪下!”
沈亦清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只觉得哪里有无端让人下跪的道理。可她瞧着汤茵此时的状态并算不上冷静,加之今日之内对自己的印象已经差到极致了,怕是根本无法好好沟通,想来还是先离开,之后再做打算的好。没成想,她的去路被李嬷嬷安排的几个壮实仆妇拦住,她们一个个的长得就称不上面善,此时正步步逼近。
沈亦清脚下略微有些迟疑,身后汤茵居高临下地沉声说道:“看清楚了,这里是荣远侯府,不是任由你抖威风的沈家!”。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膀大腰圆的妇人气势汹汹地朝着沈亦清冲来,作势卷起袖子、抡起胳膊,粗糙的巴掌打算照着她的脸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亦清甚至来不及抬起手臂招架,只能下意识地闭着眼,躲避般侧过脸。片刻之后,只听地上“哐当”一声重响,妇人尖声呼痛,沈亦清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试探着睁开眼,只见地上横躺着一柄墨色刀鞘,抬头则是仆妇一脸痛苦、扭曲的表情,正缩着身子捂着手背明显红肿的新伤。
迎着屋外明亮的光线,燕云易出现在视野中的时机竟是那么偶然而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