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的驻地之中,远比看上去的还要混乱。除了来来往往、急于为萧念安危奔波的将士,那些隐藏在北凉军中的细作同样有些蠢蠢欲动。
既然中军大帐严防死守,根本无从下手,难以探知萧念如今究竟是像他们所期待的那般重伤不治,还是有预谋的佯装,那么总归是要找到第一个突破口。所以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混迹到关押一众大夫的营帐之中。
果不其然,正值如今内忧外患之际,根本没有太多人有时间理会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仅仅是在营帐外面安插了三两个看守的士兵。
与此同时,暗处是十几个北凉士兵,领头的是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健壮男子,在北凉军中多年,人缘也算不错。见状,他示意其余人在原地待命,自己先是走上前去,与那几个明显有些不情愿的守卫攀谈起来。
也不知道他与这几人说了些什么,不消片刻,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着这个年长些的男子走到一边。趁着这个机会,领头男子在身后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名身材相对瘦小许多的小兵从众人之中窜出来,身手敏捷地连着一路小跑,径直消失在营帐之中。
领头男子的余光瞥见之后,明面上继续与几人轻松地攀谈着。
其中一个守军显然被他的话题所吸引,甚至认真问道:“严大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那些大梁人真的只有五千兵马,那咱们北凉不是亏大了?”
另一人的情绪更激动道:“啐,我就知道这些大梁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想不到居然会做出此等无耻之事。如今咱们兄弟们不仅得和这些北境杂碎决一死战,还连累主上重伤......”
话音未落,一旁另一名瞧着就比他们沉稳许多的军官赶忙阻拦道:“住嘴!主上的安危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够随便议论的。”
很显然,他的军衔在其余两人之上,而他们也对这名看似年轻许多的上司心悦诚服。听他这么说,这两名守军立刻噤声,神情恭敬地低下头来。
这反倒吸引了领头男子的注意,他谄媚地笑了笑道:“叶将军息怒,大伙儿就是随便聊起来。这个事情换成是谁都会生气,弟兄们也是为了北凉着想才会这么激动。”
叶青闻声并没有其他情绪,只是在明面上客客气气道:“严千户的资历比我深厚,而我只是军中一名小小的百户,担不起将军的称呼。”
严其听他公私分明,有意和自己撇清关系的举动,不急不恼地讪讪笑道:“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叶妃娘娘和叶少将军深得主上重用,在军中也只是历练历练,走个过场而已。”
听他这么说,叶青的神情有些许微动。北凉朝廷上下大都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在现在的年纪得到萧念的器重,与自己有个深得北凉王宠信的亲姐姐不无关系。而叶妃叶灵珍无愧于北凉第一才女的头衔,腹有诗书气自华,就算是在大梁和南唐的后宫之中也颇具盛名。
可是叶青却最是忌讳别人将他的成就与家人联系在一起,他和姐姐的关系极好,因此越是不希望自己的成败得失对叶妃有任何影响。当然除了最亲近之人,外人自是不清楚个中原委。只以为是他和姐姐的关系不和睦,心中颇多怨怼。
严其便是其中之一,此时刻意提起叶青的避忌,就是为了招惹他的注意。人一旦动了怒火,就极容易失去理智,何况是他这样年轻的后生。方才属下之人一提起萧念的事情,叶青便立刻阻止,说明他一定知道的更多,那么从他口中套出的话,可信度自然更高。
果不其然,一旁的守军立刻提点道:“严大哥,怎么说话呢?”
于是严其故意装作后知后觉的模样,赶忙认真地自掴了好几下,口中连声道:“对对对,瞧我这张嘴,也没有个把门,整日胡沁,实在是该罚。我这不也是替叶将军着急,也不知道主上的伤怎么样了,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要是影响到叶将军的前程......”
话音未落,叶青正色道:“我在朝堂之上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拼杀取得的,没有凭借任何人。就算是像那些庸医所说,主上伤重不治,也绝不会有任何不同。”
说完,几人都有些哑然失色,叶青登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语。不过严其的确是非常识时务的一个人,懂得立刻装傻的道理。正好刚刚钻进营帐的小兵已然全身而退,而他想要探听的消息也已经收入囊中。
严其恰如其分地说道:“叶将军为了北凉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在我等将士的心目中,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英明统领。不管旁人怎么想,我老严第一个站在叶将军这边!”
其余两个守军愣了愣,也赶忙应和道:“是是!”
随即从暗处走来又一名他们平日里经常见到的传令兵,他故作严肃道:“严千户,您怎么在这里,副将有急事找您。”
严其立刻应了声,同时故作抱歉向几人告辞,不忘低声嘱咐了一句,说有关大梁士卒具体情况的事情是机密,还请他们不要与其他人提起。
两名守军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将士,可是放在在中军营帐之中也见到了萧念奄奄一息的模样,如今叶青亲自说出北凉王伤重不治的消息,恐怕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们的这声叹息既是为了自己多舛的命运,更是为了不远处北凉的将来。
叶青却是不动声色地盯着严其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杀气。
而这些对于严其来说,自然是一概不知。此刻他的胸中有股强烈的振动,足以屏蔽其他的任何情绪。呼延枳的计划真的成功了吗?萧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些念头一旦迸发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成无数个问题,而每一个可能的肯定答复都带给严其难以抑制的快感。
潜伏在北凉的十余年里,他已然过于了解北凉自上而下愈发如铁桶一般的法治严明,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正因太过于了解,所以在他的眼中,这对父子的杀伐决断远比外人看起来要可怖。
人前他是有些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严千户,也只有在暗处,他才能恢复本性,变成那个将他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洒金楼统领。
严其所处的机构洒金楼与极乐楼同属于一个非常隐秘的组织,凌驾于北凉、南唐和大梁这样的实质性国别之上。没人知道背后的那群究竟是什么人,就连严其和芸娘也只知其中一二。
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不择手段地赚取无尽的财富,无论是借助于风月旖旎的销金窟,还是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肮脏的泥污和鲜血,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根本不择手段。
就像是如今这个组织能与北境合作,说到底,无非是为了更长足的利益。
只是这次与北境搭上线,本就是机缘巧合,就算没有这件事,严其也会继续在北凉潜伏下去。只因洒金楼的主要业务是杀手组织与奴隶贩卖,而北凉与大梁一样,同时是这盘生意最主要的供货源与买主。
原本洒金楼的存在无人知晓,只需按照多年来愈发完整的体系运作即可。但是最新的指令来自于三年前,自此之后严其的主要任务不再仅是培养杀手,剪除阻拦生意运作的任何人,同时也需要配合酝酿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计划。
众多任务之一,便是将近万名北境青壮年男子训练成毫无感情与直觉的杀人机器。他们可以不像洒金楼的成员一样有一技之长,甚至可以连最底层的杀手都不如,却必须消除心中的恐惧、惊恐与任何人的情感,完完全全服务于命令。
洒金楼成立至今,已有近二十载,多得是在严其调教之下、提供各式作用的形如工具之人。而他们的共性则都是泯灭人性,无论是在用的那个人看来,还是自己的认知之中,都只是个尚且具备利用价值的武器而已。
这说明严其深谙此道,而他也只花费了一年的时间,便向北境各部组成的军队,以及其他藏在暗处之人证明了这一点。他看中了北境人虔诚、单纯的特点,以及他们想要为自己的族人争取一片赖以生存土地的动机。蛊惑人心、威逼利诱,甚至是赤裸裸的欺骗,严其有的是手段击垮他们并不深厚的心理防线。
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一轮又一轮的摧残和洗脑之下,变成了现如今孙府和极乐楼上所见到的,几乎与行尸走肉无异的模样。
就在这些北境人到死都以为是在为自己的族人牺牲之时,他们的族长,也就是那些羌部、东胡以及狄戎的部族首领,却仍在听信谗言。他们以为这些死亡与战争都只是必要的损失,而天神会体恤并原谅他们为了养活族人而招惹的杀戮。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被严其精心训练之后的北境人,不仅注定会被当成不值钱的物品随意消耗掉,更是早已被洒金楼驱使着牟取私利。萧念在极乐楼的巨轮上放的那场大火之中,那些不懂得反抗,因而寂寂无名被烧死的黑衣人,大都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北境人。
在严其眼中,又何尝不是一切以大人的命令为先。他清楚地记得,大人曾有明确的指令,让他伺机夺取北凉王性命。
故此,严其没有一刻不希望能够实现今天这样,一举夺取萧念性命的目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混迹成为一名小小的千户,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北凉王几面。无论是昔日的萧垣,还是今天的萧念。
“统领,刚刚营帐里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北凉王性命绝矣!我们是不是立刻把这个消息传给大人?”
属下的问题,同时也是严其正有些迟疑的原因。他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对,就是感觉整件事情顺利得出乎他的预料,不得不警觉地提防起来。
严其道:“不急。你们两个,还是想尽办法混进中军营帐,还是要亲眼看见才能作数。萧念其人生性狡诈,不可尽信。”
“是。”
越是这个时候,严其越是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趁着这个空隙,他犹豫再三,也还是召集了眼下驻军之中的全部自己人。
严其挨个扫视过这些有新有旧的面孔,他们都是在洒金楼之中精挑细选的人才,无一不是在他的亲自调教与监视之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这么多人小心翼翼地安插在北凉铁骑的心腹位置之中,就是为了今日所用。一旦派出去的人确认萧念重伤不治,那么便是他们褫夺兵符,扰乱北凉的好机会。
严其背后的组织想的的确很清楚,它要的就是天下局势不稳,这样灰色地带的生意才能有利可图。可是又不能天下大乱,因为当百废待兴、哀鸿遍野,他们的利益便不再会有人埋单。
在它看来,自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这群人的眼中,闪现出与严其如出一辙的激动与期待,还有满满的杀气。他们大都隐姓埋名,在北凉铁骑之中伪装成普普通通的士兵。只是多年来在洒金楼形成的嗜血本性不会更改,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远比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要来得刺激。
不多会儿,那两个刚刚依照严其吩咐的士兵匆匆出现在视线里。
严其极力按耐住自己的情绪问道:“怎么样?”
看得出来,他的确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才会在一切都没有十足把握之时,先将每一颗埋得极深的细作都唤醒。不过好在,回来的两个人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们没有说话,却相互对视一眼,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
严其大喜过望,阴鸷地笑着发令道:“给我杀!”
一声令下,那群早已摩拳擦掌的下属纷纷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好似等着他们的都是引颈待戮的羔羊。
众人的目标无一例外都是中军大营,恐怕天下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贵得过先如今萧念仍连在脖子上的这颗项上人头。若是给谁先取下,便是泼天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