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皇宫之中,萧念正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兀自思索着什么。
整个宫殿都由墨色地砖铺就,朱红色的梁柱也选用偏暗沉的颜色,古铜色的宫灯与香炉颇为规整地排列着,仿佛这里的一切陈设都相互映照,呈现出庄严肃穆的氛围。
只见拓跋冲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穿过长长的宫殿,径直来到王座之下。
萧念似乎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来,眼皮微微抬起,却不见任何惊异,说道:“你回来早了。”
拓跋冲一路在北凉皇宫中穿梭过来,没有丝毫的停留喘息,此时气息不免有些混乱,却毫不介意地急忙道:“大梁的探子来报,彻王妃急病暴毙。”
萧念闻声,眯起双眼道:“死的怎么是她?”
显然,这与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出入。七彩银酒樽的精妙与珍贵之处,就在于需要以北凉特产的矿石经过精密设计所制,故而世间罕见。这也是拓跋冲经萧念授意几经辗转间接送到彻王妃周曼手里的,为的就是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无论是将燕家裹挟到大梁皇室的争夺之中,还是留在大梁皇宫中以作后日之用,总会有奇效。
只是就连他都没想到,一切会进展得这么快,而陷入困境的不仅不是燕家,反倒是彻王府。这其中一定有些他暂时还不知道的隐情,萧念并不喜欢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
萧念目露不悦道:“梁冶是什么态度?”
梁冶便是梁成帝的名讳,萧念既是问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有没有查出整件事情与北凉有关,同时问的也是大梁军队的动向。
上次一行去大梁,明面上是为了见姜乾,可实际上是为了取回大梁的疆域边防图。这些年大梁虽然看上去太平安生,朝堂之中文臣当道,没有半点兵戎相向的态势。可是随着燕云骑的实力逐渐壮大,对周边附属小国的震慑力日益提高,也不得不成为北凉需要正视的威胁。何况大梁与北凉是整片大陆最为旗鼓相当的老对手,又因为幽云十二州的属地积怨已久,难免一战。
京都势力盘踞,除了大梁前朝后宫的不同阵营,还有根深蒂固的南唐秋溟坊。北凉要是想避开这重重耳目,远在千里之遥取回这么机密的文件,难度不亚于揽天邀月。
这也是为什么萧念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亲自深入腹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外,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亲自在大梁京都城中安插自己的暗影斥候。
事情倒是办的妥当,顺带着也得大梁送去一份厚礼。只是萧念心思缜密,此间的消息传递他还是想要尽可能地控制在隐秘的范围内,因此北凉皇宫中只有拓跋冲和杜伏二人可供驱驰,这也是方才拓跋冲孤身一人行色匆匆奔波而来的原因。
拓跋冲回应道:“大梁宫里密宣旨意,北调燕云骑月余出征新河关。”
萧念的面上并未立刻浮现出任何情绪,他早已将大梁的关隘防御图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此时一一对应,不由得心生疑窦。新河关既不与北凉接壤,关外也没有长期盘桓的游牧民族,既不会对大梁造成威胁,也没有任何利益可供争夺,梁成帝却要让自己最精锐的一支部队深入这样的不毛之地。
“还有呢?”
拓跋冲仔细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很古怪,说是大梁的宁王请旨将自己的封地改到淄同关附近,梁成帝已经批准了,旨意应该这两日就会下达。”
他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当成什么重要的事情,的确如他所言,这件事情看上去有些不相干。只是毕竟也靠近大梁北境的关隘,才提了一嘴。
这一提不要紧,萧念却瞬间想到了此中的联系。虽则淄同关附近没有北凉必争之地,却与幽云十二州最为关键的制高点阳山仅有咫尺之遥,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更为巧合的是,新河关与淄同关虽隔着重重山峦,可是大梁的疆域图清清楚楚地标记了,二者之间有条古栈道。虽则栈道经不起大部队,可是如果单单是运送粮草,却不在话下。
萧念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步步地走下王座,来到大殿侧边常备的沙盘面前。
“如果我将骑兵的主力部队留在淄同关,轻装简行,而将援军与粮草部队放在新河关。新河关处地偏僻,绝不会有后顾之忧,即便有人想要切断后路,也不是件易事。以燕云骑的优势,突袭阳山之地,那么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够取下这座城池。没了阳山的幽云十二州,又有何可惧?”
只见他伸出纤长的食指,就这么轻轻地一推,代表幽云十二州中阳山的木雕模型登时滚落下去。
萧念冷眼瞧着整幅版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识出了大梁的全部筹谋。
拓跋冲豁然开朗一般惊呼道:“这个梁冶老儿,竟然在打幽云十二州的算盘!简直痴心妄想。”
萧念顿了顿道:“拓拔轩何在?”
拓跋冲道:“对了,大哥今天好像也入宫了,这会儿应该在我姐......王后宫里?”
他改口极快,可萧念还是一边向拓跋钰的寝宫走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这里是北凉皇宫,注意些。”
拓跋冲耸了耸肩道:“习惯了。”
萧念倒是对他这副一贯无所拘束的态度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似乎想到什么一般脚步有所停顿道:“萧漓回来了。”
说完,他也没有理会愣神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的萧念,兀自前去与拓拔轩商议后续军务。
既然大梁已经蠢蠢欲动,他又怎么可能会给对方钳制自己的机会。即便只是威胁到自己的可能性,都绝不应该存在。
——
“不行。”
燕云易听燕云殊介绍完这个大梁军机阁众人信心满满出征的军事计划,蹙着眉冷声反驳道。
“这样排兵布阵连黄口小儿都能识破,他们以为萧念会看不出来?”
他的眼神深邃,一瞬不瞬地盯着几案之上平铺开的疆域图。他亲眼见过萧念其人,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处事雷厉风行的方式,都绝不是一个寻常平庸之人所为。
萧念继位的两年以来,北凉非但没有任何的颓势,反而在前北凉王萧垣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楼。这充分说明了萧念无论是在军事谋略还是治国安民上面,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燕云殊并未反驳,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情绪,只是依旧气定神闲地带着几分笑意道:“那依着你的意思呢?”
他并不是忽然起意所问,燕云殊清楚这个问题燕云易必然每日都会反复思量无数次,如今天赐良机,梁成帝有意出兵夺回幽云十二州,实乃难得的机会。
燕云易沉吟片刻,眉头微微隆起,在疆域图所在羊皮纸上来回比划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道:“出其不意,长驱直入一举夺下富原镇,然后轻骑突进夺回阳山。”
言语间,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标记着“阳山”的位置,似乎能够穿透其中看见那些腥风血雨的过往。这些年来,燕云易没有一日忘记曾经归属于整个燕家军的荣光,一夕之间葬送在这个名为“阳山”的边关要地,而他的生身父亲,深受敬仰的大梁战神燕滨又是如何含恨病逝。
燕云殊点了点头道:“这与我推演出的战术大致相似。”
燕云易道:“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
话一出口,他似乎已经有了结论。一来,如今大梁执掌军事机要的那些人,不是尸位素餐的庸人,便是如姜宗池之流,将战事视为利益争夺的战场,为了驱逐自己的一己私利不惜贻误战机。
不是燕云殊不晓得个中的阻碍以及风险,只是即便他费劲唇舌向他们沉痛利弊,终究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甚至会在不经意间,透过不知被安插在何处的探子听见,反倒将他们真实的想法传递给敌人也未可知。
燕云易道:“这么说,你已经有决定了?”
说话间,他终于稍稍定了定心,放松下来坐在燕云殊对面,静待着他早已想好的计划。
燕云殊的神情未敛,目光清冷地流露出些许杀气道:“依照旨意,正常发兵。在军队驻扎淄同关前一日,派遣精锐部队突袭阳山脚下的富原镇,直取要地。阳山处地特殊,粮草饮水充足,且占据地势优势,可守月余。只要援兵及时,收复幽云十二州指日可待。”
他指尖微微划过的那些版图,仿佛顷刻之间便能收入囊中。
“只不过,军机阁里有北凉的细作,想必出征的风声已然传了出去,甚至萧念很可能早于你之前便已经知晓。”
燕云殊顿了顿,沉声陈述道。只是这么严重的事情在他娓娓道来之际,倒不像值得有任何意外之感。这也不出奇,这些年来,燕云骑的多少军事行动都收到一股来历不明的阻力侵扰。
他顿了顿,上前凑近燕云易的耳朵小声说着,似乎就连府内都并非安全之地。
与此同时,沈亦清正百无聊赖地平躺在床榻之上,呆呆地盯着数尺之内的床顶上方那块木色的方寸之地。她的脑中遐想连篇,尽是一些梦里遥远而陌生的模糊片段。
忽然间,清秋苑里的小侍女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急匆匆地说道:“少夫人,李嬷嬷她......她......”
屏儿旧病未愈,沈亦清属意让她好好歇息。从前无论是沈亦清的起居事宜,还是清秋苑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屏儿一应亲自打理。如今,只得暂且移交给内堂中为数不多的婢女们互相分担。
恰好此时慌忙闯进来的小姑娘是个说话有些磕巴、性格甚是怯懦的新人,屏儿只在此前调教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如今她临危受命,不仅没有承担起来,反倒着急忙慌地连从前学到的那些也都忘了。
沈亦清哭笑不得地劝解道:“不急,你慢慢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道:“李嬷嬷说夫人要见您。”
沈亦清心念一转,脑海中浮现出汤茵那张甚是憔悴而复杂的面庞,还有上次不欢而散的初次相见。想来这次她有心召见,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医有言在先,她需要静心调理,她自然是可以借机推诿。只是想起上次她对燕云易家法伺候,以及后来特地送来的金创药,她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上一面。旁的不说,她总是不希望因为自己又连累燕云易遭受无妄之灾,毕竟他这些日子帮到自己的地方已经太多了。
只是,等到沈亦清真的见到李嬷嬷那张长相颇为刻薄的面容,她忽然心生后悔之意。
李嬷嬷冷漠道:“夫人有事要见你。”
沈亦清道:“我知道。但是我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
她倒也没有刻意夸大事实,虽说她看上去依旧是颇为开朗的性格,但是身上没有一处不觉得好似有千虫万蚁正在无尽地啃嗜自己。沈亦清不禁心想,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忍受疼痛的能力也会不断提升,如今疼痛愈久,她却好似没有初始时那么难受。
李嬷嬷道:“你难道想让夫人为了你特地跑一趟?”
沈亦清平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我现在的确行动不便。夫人若是非要在这个时候有所指教,可以让李嬷嬷你代为效劳,横竖我现在动弹不得,多得是可以受教反省的时间。”
李嬷嬷并未再出言讥讽,只是略带警示意味地说了句:“记着你说过什么。”
然后她倒也不纠缠,径直离开了沈亦清所处的寝室。
徒留下心知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沈亦清,略有疑虑地思索着她这么没头没尾地跑这么一趟,绝不会毫无目的。尤其是事关汤茵,她不得不更为谨慎地对待。
只不过,如今她只能被困在这张床榻之上,静待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等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