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沈亦清只是舟车劳顿,所受不过是些皮外伤。经过了几日的休整,又有清秋苑里的众人悉心照顾,沈亦清很快就好了起来。
尤其是屏儿和方大娘,连轴转一般忙前忙后,一个忙着迎来送往,一个变着法儿地给沈亦清准备各色可口的吃食。方大娘一个劲地念叨着她出门在外吃得不习惯,也没个可心的人照顾自己,整个人都清瘦不少。
这些日子来了不少真正关心沈亦清的人,除了孙家众人日日前来,还有身为长辈的姜母林惠明、老宋国公独女宋乔等长辈。小辈们则更是不少,知道沈亦清平安无事地回来之后,第一个亲自登门造访的便是乔素敏。
说来也怪,自沈亦清与她交好以来,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个形势果决干练的女子,平日里的脾气性格也并不扭捏。只是这次登门,来回两三次都说得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甚至隐隐有着对沈亦清明显的歉意。
这倒让她感到有些不明就里,尤其是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有问起燕云殊。
沈亦清想着,也许他们之间自有联系,由她无端说起话题反倒显得有些不合适,故此也没有提起董思思与燕云殊此刻在淄邑的近况。
当然,她也无从知晓乔素敏心中难掩的愧疚与难言之隐。
单就燕云易为了替她保守身世的秘密才会舍下沈亦清,或许这才致使她平白受了不少委屈这件事情,乔素敏只觉得牵连了好友,心中不免自责。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之后,林嘉悦携林佳颖登门致谢,左忠海的女儿左秋茹同样备上厚礼而来。几人的目的尽皆是感念在极乐楼发生的一切,好在是有惊无险。
言语之中,林佳颖声音颤抖而细微地提及“芸娘”的名字,言语之中满是恐惧与怨恨。沈亦清心知这是如她这般所有人对芸娘的误解,可是却并不能替她多说一个字。在真相大白于天下之前,她做的一切都不得为人所知,身前身后背负着无尽的血腥与骂名。
念及此,沈亦清心中难免有些惆怅,神情也流露出几分疲倦。
左秋茹观人入微,率先说道:“少夫人大病初愈,我们都少说几句,不要叨扰太久,让她好好歇息才是。”
林佳颖赶忙低着头小声说道:“左姐姐说的是,都怪我多言,总是说些不应景、不合时宜的事情,扰了少夫人清静。”
沈亦清知道她胆怯如鹌鹑一般的性格,赶忙笑着安慰道:“佳颖你不要多心,嫂子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想着我们姐妹之间来日方长,以后你们也得常来常往。”
听她这么称呼,左秋茹的双颊当即泛起两片晚霞一般的红晕。
林嘉悦笑意嫣然,纤纤素手微微半掩面容,随机说道:“看来少夫人这趟远门出得巧妙,竟是什么也没耽误。我们也是这几日才听闻这桩亲事落定,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打趣起自己的未来表嫂了。”
沈亦清赶忙对着左秋茹笑着说道:“事先声明,我可没有什么旁的消息来源,这都是大哥亲口跟我说的。”
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有意看了眼左秋茹的神情。果然她的眼中露出几分惊讶与向往,只是碍于女儿家的娇羞。虽然想要了解孙晋良的情况,甚至都已经望想沈亦清的方向,却又顾虑许多,终究没有问出口。
还是沈亦清按捺不住,直接说道:“嫂子放心,大哥和左老将军在一起,一切安好。不过......”
她有意卖了个关子,欲言又止的心思被林嘉悦看了出来,后者掩面笑意更深几分,可左秋茹却还是稳稳地上了钩。
左秋茹紧张地问道:“不过怎的?”
沈亦清故意顿了顿,见她神情愈发焦灼,这才不开玩笑地认真说道:“不过我真的看得出来,大哥对嫂子特别真诚,你们在一起是天作之合,一定会幸福。”
见她憋了好一阵子说的竟是这番话,左秋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笑着不住地摇了摇头道:“你呀你,还真是......”
林嘉悦当即接着说道:“刁钻!”
说完,几人登时对上了号,整个房间内充斥着女子们爽朗而清脆的笑声。
清秋苑内的东厨里,屏儿正带着几个小丫头加紧准备着一应茶点。
沈亦清一早就曾立下规矩,这里既然是自己的地界,无须虚与委蛇、能够挑选欢迎的宾客,那么就不应该当成是寻常陌生人对待。每个人的喜好与习惯不一,故此清秋苑的一应待客接物都会精确地按照客人自身的特点定制。
她早先就曾带着屏儿观察并梳理过个别人的举止,以及如何分析他们的喜恶,并一一记在小册子上。沈亦清的安排极为细致,在教习屏儿的过程中,也包含了客人下次登门时,应该如何进行专属准备。
正是因为清秋苑众人对沈亦清的认可,所以即便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样的规矩一直沿用下来。
除却这一波正在与沈亦清嬉笑的闺中密友,不久后又会有新的宾客到访。
而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四批客人。
好在这段时间大家已然如同家人一般,配合极为默契。虽则事项繁琐,光是不同沏茶的工序就有十余条,可是即便是这里岁数最小的婢女也能给从容不迫地完成。
正因此,屏儿才能得空忙里偷闲,与一旁同样紧锣密鼓准备着的方大娘悄声说道:“方大娘,你说咱们院子里得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方大娘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还好少夫人回来了,回来就好!”
屏儿道:“是呀!小姐终于回来了......”
方大娘道:“屏儿姑娘,我怎么瞧着你像是有心事。你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少夫人回府,怎么反倒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屏儿有几分迷茫地摇摇头道:“不不不,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比谁都希望小姐能平平安安。就是......就是眼前这个小姐和我自幼认识的那一个......我说不上来,可是......可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方大娘愣了愣道:“大娘不太听得懂你的意思。”
屏儿赶忙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去自己无端的思绪道:“害,都怪我,没事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我可能就是太过于担心小姐,这次实在太过凶险了,可千万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方大娘连连赞同道:“是呀,大娘就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少夫人是个绝顶聪明又绝顶善心的好姑娘,一定会有好报!”
短暂的交谈之后,屏儿很快就一扫阴霾,重新投入自己的忙碌之中。
只是屏儿不知道的是,她无心之中说的这番话语已然被藏在暗处的有心之人记在心里,将会引发轩然大波。
与此同时,被安稳送回皇宫之中的彻王依旧不太安生。
“滚,滚!都给本王滚出去!”
随着一阵剧烈的响动,彻王几乎将自己寝殿书房之中所有能砸的东西都摔了出去。无数的琉璃、瓷器碎成了齑粉,砚台泼墨撒得到处都是,信笺书画被撕碎。原本整齐肃穆的一方天地在顷刻间被他折腾成了破落不堪的堆填区。
寺人与婢女不敢怠慢,即便跪在一旁被无辜砸中,也得咬着牙、忍着痛坚持下来,苟活于彻王的盛怒之下,将他所糟践的物什恢复原状。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太多次,严重的时候彻王会迁怒于一两个人,轻微的时候则是一时之气,很快便烟消云散。
这次却与以往都不一样,因为面对他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点点收拾碎片,如蝼蚁一般卑微的身影,彻王没有丝毫的怜悯或者放过他们的意思。
只听见他阴冷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是你们聋了,还是本王的话没有半点作用,就连你们都敢忤逆本王?”
“奴才不敢!”
“奴婢不敢!”
“......”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彻王索性背过身去,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这些人。他自然懒得去搭理他们是如何抖若筛糠,性命如同被人拿捏在股掌之中。
原本以为彻王会从中挑选出一两个人重罚,毕竟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钟情于这个游戏,享受着由自己操控他人命运的短暂快感。
可这次他只是冰冷地说了句:“拖下去,埋了。”
话音未落,整个寝殿之中跪着的十余条性命爆发出极尽悲怆的呼救声。
可这些对于此时恨意难消的彻王而言,根本无动于衷。他的脑海中承载着将沈亦清置于死地,却在关键时刻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从自己手中逃脱的愤怒。
彻王的手中紧攥着周曼为他亲手缝制的香帕,似乎手刃沈亦清已然成了自己的某种执念。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物种,周曼在生之时,自己几乎很少会有正眼看她的时候。不仅包含她在内,乃至于自己的声色犬马、恣意妄为都只是表露在外的伪装。
只是周曼从没想过自己会玩火自焚,无端栽在了沈亦清这么个不循章法的无名之辈手中。而直到她为了维护自己触柱而亡的那一瞬间,彻王忽然开始后悔,为何从前没有在意过这个时刻常伴自己的妻子。
斯人已逝,他的情绪再找不到宣泄口,自怨自责都成了伤害自己的利刃。久而久之,彻王终于找到了让自己喘息的方式,那就是转嫁成为对燕云易与沈亦清二人的仇恨。
在他的观念里,若不是燕云易自始至终挡在自己面前,周曼也不会设计陷害沈亦清,自然而然不会落入她的陷阱之中。罪魁祸首,都成了这两个碍事的家伙。
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用他们的性命祭奠彻王妃的在天之灵,她就能得到安息。同样,他也能够得到平静。
为此,彻王不惜与自己所不齿的洒金楼合作。
虽则看起来玩世不恭,彻王的骨子里却流淌着大梁皇室的血脉,绝不愿与这等意欲蚕食大梁国土的卑鄙之人打交道。
可他同时认为凭借自己的才智,只要从他们手中拿到自己想要的,先是轻而易举取了沈亦清的性命,再借助他们与北境的力量重创燕家,那么夺取燕云易的项上人头不过是指日可待。
没成想这第一件事便折在正当中,不仅没有如愿手刃沈亦清,更是因为擅自破坏洒金楼的计划而招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更让他觉得耻辱的是,自己居然是被那个不知道何时躲在暗处的黑影袭击,也就是说他甚至连自己的对手都没有看见。
对方将他送到洒金楼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剩下洒金楼里未曾见过的一个女子肆意的嘲笑。
“原来这就是堂堂大梁彻王,我没想到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半点虎贲狼卫的气派。依我看,不过是被养在大梁皇宫之中的一条忠犬。不过你也不用太过于担心,那个袭击你的人已经被我解决了,你可以安安心心继续做你的王爷。但是有一点你得记清楚了,我不管你对洒金楼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后可千万别再破坏我们的安排。不然......我担心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女子的嘲讽以及那串诡异的笑声,彻王仍旧觉得屈辱难耐。
从来没有人能够用那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在他的身后,那一个个声嘶力竭叫喊着,乞求彻王能够赦免自己性命的人被依次拖了下去。随之那混杂的哭嚎声逐渐变小,直到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陡然变得沉寂的厅堂之中,彻王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他长吁一口气,仿佛那种失控的感觉终于淡化下来,事情仍旧在他的掌握之中。心上稍定之后,彻王重新坐回自己的几案之前,继续陷入沉思之中。
洒金楼的一应计划他都已知悉,以自己对他们的了解,这个组织最大的弊病就在于体系庞大、盘根错节,无法在极短时间之内转变策略。
要知道洒金楼是依赖人与人之间传送消息的,那么但凡其中的几个环节出现连锁错误,就足以引导事情的发展向着另一个角度行径。
而彻王绝不会因为那个女子的三言两语罢手,下一次他要做的,正是利用这个漏洞,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