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翟青别无他法。只得提笔为安月白开了几程镇魂安魄药方。又说,这几日要将青虹宁心道默下来一份,让她过两日来取。
先前翟青在青虹时,便是修习了青虹宁心道,如今已达巅峰。若非如此,他常年炼毒引巫,只怕早已神魂湮灭,堕入疯魔了。
如今安月白已然引子蛊入心脉,翟青亦无法替她渡劫,只得传她宁心道护命。
安月白谢过了翟青,二人又一道碾药到傍晚。翟青不欲安月白再受累,欲令其离开,却听门外传来通报:“掌印大人到。”
掌印,温荆。安月白微微抿唇,听得温荆之声透过门扉传入:“翟义士,臣奉圣上口谕,引您前往清凉台面圣。”
他是来请师父面圣的。安月白强行静心,却不住生出些悲凉。她竟不知自个儿在期待甚么。她在太医院是宫中人人皆知的,温荆先前都从未来见过她,如今又怎会是冲她而来。
翟青见安月白的子蛊似有发作之势,忙端了方才为她熬的镇魂汤来,一面未开门,对温荆道:“今日便不去了,劳烦掌印来一趟。”
安月白饮了半碗镇魂汤,方觉着丝丝润意浸入心间,却不住看向翟青。
若师父翟青拒了皇上,那温荆还得将此转达于皇上。伴君如伴虎,他会不会被迁怒全看龙椅那人的心情如何了。
况且……安月白饮下剩余的汤剂,将碗放于桌上时手一松,竟砸得碗轻微作响。
她亦知翟青幼年与皇上孟擎啸一同长大,怕是只有师父才能这般逆皇上的意。可那孟擎啸何等刚强,她仍不住为翟青提心。
“翟义士,自您进宫,只面过一回圣,便只一人闭关制药修习。”温荆在门外静静道,“圣上命臣传话,说义士若再推托,便要臣抓了义士之徒带去见他。”
“臣便带人将那棋仙姑娘送去见皇上,您看可好?”温荆之声带出些闲慵,似是吃准了翟青的性子。“臣还听闻,今日玥欢小姐亦在,不若一同带去罢。”
“甚么皇上说的,我看是掌印大人自个儿说的罢?”翟青一推门,便对上了温荆那双似有笑意的眸子。
温荆一笑,并未移眼,回道:“义士说笑,臣何敢如此。”瞧着端是温文无害。
“呵,何敢。”翟青啧了声,赤瞳凉意渗骨,讽道:“你这人,还有何不敢。”
纵他翟青一世狂狷,不将万物放于心上,可毕竟人心在膛,仍有顾惜之人。既然如此,便少不得仍有软肋。
先前在韩邰时,翟青虽怕温荆对安月白有私情,反误了安月白归府,才那般出言刺激。可如今温荆的反应,竟让他觉着是他多虑了。
温荆闻言,面上无变,只是向翟青行了一礼。
翟青哂笑。这般无根无心之人,这世上并无他所挂惜之人。因而温荆可以莫棋仙胁他翟青,甚至以一手带出的安月白作为增码,看来是真将白儿放得彻彻底底了。
“义士,请。”温荆一迎,翟青不看他,向着门内的安月白道:“玥欢小姐,劳烦您照顾仙儿一刻。”
安月白微微一揖,眼见那温荆转身同翟青一道去面圣,二人身形渐远。从头至尾,那温荆除了提到她名那刻,竟是再未看她一眼。
温荆深晓师姐于师父的重要,自然会拿她挟翟青见圣,可却未想到他为着保险,竟也能轻描淡写将她作为附加砝码。
她望向那方才镇魂汤的空碗。幸而方才翟青为她熬了此汤,否则还真有些起心动意。
安月白失笑阖门,温荆方才念到玥欢之名时,她竟有些失神。兴许他是真已都舍了,可又如何,我命由我。
如今已是第八日。她还需静心四十一日。待到时机已到,便能重开一局,还望到时莫要惊掉她那义父的下巴才好。
话说两头。温荆将翟青送入清凉台后,皇上命其退下,方转身离开。
穿过九曲回廊,秋日光影斑驳破碎,零散落于宫中各处。温荆在此深宫走过了十余载,便就步步谨慎了十余载,脑中却是今日阿白略显单薄的身形。
方才,温荆虽未直视安月白,余光却一直望着她的方向。她身形本就纤细妖娆,如今余光落在她肩头,竟又觉着愈发单薄了些。瞧着她面色似有些发白,应是不愿再见他罢。
昨夜小黎说过,她已不愿再听紫宅之事,更遑论今日又见着他。温荆上了台阶,左手掌心却又有些痒意,他活动了下手指,以痛意盖过那丝缕痒感。
温荆自知,仅一个莫棋仙便足以令翟青面圣。但他是刻意说与安月白听的。
当朝掌印温荆之义女安月白,在韩邰此行归来后,便已重伤身亡。这是告知世人的说辞。
安月白已死,将府玥欢与温荆并无私情。他们并不相识,他自要做恶人了。
温荆哂笑,甚么恶人?他从非善人——这正朝谁人不知他温荆的手段,如今左不过是让阿白看清罢了。
先前时,她看他太好,因而错寄情思;论情理,他与她相处的那几载已是上天眷顾,他不应再贪多。
虽如此,温荆入了里间,仍觉着心下一空。他只得安慰自个儿,自始便从未有资格拥有,如今更无所谈失去。他是这天下最不愿她伤心之人,可为了她未来好,便只得伤她一次又一次。
温荆从未冀望于有朝一日安月白能懂。他情愿她一直不懂,如此才是真如他所想,恣意从容过了此生。
至于他温荆,左不过是浮尘砂砾,未埋之尸罢了。苟活于世,倾尽毕生护她便是。
又过了两日。安月白去见翟青,被翟青塞了那宁心道入怀,便被翟青赶出了门:“傻白儿,以后不必再来我处。”
“仙儿自有为师看顾,你如今只一心修好此道便是,修成之前不必来见我。”翟青道,“为师亦在吕衡处替你请了假,快去罢。”
安月白望着眼前紧闭的门,知道翟青的脾气,便也只得应下,又叮嘱道:“师父,您……您顾好自己。”
“嗯,你快去罢。”翟青在门内道,“甚么时候了,还担心为师。”
闻言,安月白将那宁心道本收入袖中,才快步回了堂姐宫中。
这才不过短短两日,师父是如何将那宁心道法悉数默下的。她思量间,不觉双眼已有些洇湿。
翟青为着莫棋仙,已是一连数日未得休息;如今又知道了她引蛊入体,便紧赶慢赶录了此书给她。
安月白只觉着袖中的那道本似能升温,倒有千斤重了。
正此时,却见得几名宫人奔她而来,似是寻她已久。果然他们到了面前,对安月白道:“玥欢小姐,您让我们好找。”
“圣上请玥欢小姐和舒贵人晚间一道看戏。”那为首的太监满脸堆笑,“玥欢小姐,您快些回去准备吧?”
小黎小棠二人跟在安月白身后,闻听此言相视一眼,安月白已然淡淡应下:“谢过公公通报。”
“玥欢小姐客气。”那太监一乐,“小的怕小姐来不及赶回去,特带了轿辇,小姐请吧。”
安月白上了轿,心下不住思量。那舒贵人虽年纪尚小,但毕竟是皇上的妃嫔,陪他看戏是理之当然;可她不过是昭妃的堂妹,先前皇上特许她在昭妃处居几日,今日又请她一道看戏,不知是何意。
况且那太监那般开颜,似是孟擎啸对她另眼相待般,着实有些恼人。
待回了昭妃宫中,古雪娉已是在候她了。安月白唤了声“娘娘”,便被古雪娉拉了起来,“还客气甚么,皇上既要你同舒贵人一道听戏,还不快坐下梳洗。”
安月白一时无言,任由古雪娉的宫人为她梳洗装扮。她日日望着镜中人,如今是越看越觉着陌生了。
昭妃娘娘的宫人自是强干的,几刻下去,安月白愈发风姿溢彩。
青丝作墨,眉心轻缀水天坠;黛眉若蛾,桃花眸冷幽情微。肤白胜雪,却是隐粉含温玉生香;花唇甚妍,恰似漫天樱瓣映桃花。
“娘娘。”安月白攥了一刻拳,却被古雪娉扶起,二人还未言语,那孟擎啸已派宫人来请安月白了。
这厢安月白上了轿,那厢皇后便已放了茶盏,命人为其梳妆。早知那日孟擎啸看那安月白有异,如今叫卿儿去观戏也就罢了,如何让那丫头也一同前往?
她自要去亲自盯着的,倒要看看孟擎啸葫芦里卖的是甚药。
此刻,一宫人来向孟擎啸报信:“皇上,凌亲王已入宫了。”
在中秋后,孟擎舟进宫向孟擎啸进献了一批书画珍宝,向皇上暗示了属意古烈渊之妹,欲让皇上相助。
孟擎啸头回见孟擎舟这般上心,这才在前几日皇后说要赐婚乔榕瑛、预备舒卿儿入宫的当口,也命古玥欢进宫相看。
孟擎舟做皇子时,其母便以其年龄尚小,无心婚事为由推辞,先皇便也未给孟擎舟立正妃。
如今,孟擎舟已满二十岁,亲王府中无亲王妃,也无侧妃侍妾。前年孟擎啸即位时,亦层打问他可有心仪的女子,可又被那孟擎舟推去了,便至于今日。
见这凌亲王孟擎舟似对那古家玥欢有意,孟擎啸亦觉此事可乐,但仍要吊吊孟擎舟的胃口,便游花园说道宸太贵妃近日失眠之事。
孟擎舟闻言,便说这几日动身,定要为宸太贵妃寻来安眠宝物,待寻得后入宫,望皇上考虑他与玥欢之事。
他这五弟,平日闲云野鹤般的清净人物,如今也有为红颜奋力一搏的一面了。
孟擎啸那夜见罢了古玥欢,只叹息那小小女子有趣。在军中随医时易容遮面,褪下假面后竟是个风华人物,倒也与擎舟相得益彰。
“好。让他先来见朕。”孟擎啸搁了御笔,“先一道拜过母妃,再一道同去戏台看戏罢。”
看甚的戏,分明是看那河洲雎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