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古雪娉带安月白回了宫,将二人贴身的宫女婢女都一一屏退,说要与她说会子体己话。
黎棠二人虽平日寸步不离安月白,却也不可违逆昭妃之意。小黎便让小棠在隔间休息,她则一人去见温荆。
眼见安月白如今是要割舍温荆了。小黎竟有些不忍去回温荆的话,竟拖到了今日。
黎棠二人本就不循礼法,罔顾世俗,无人比她们更懂温荆与安月白之间的爱痛。
月色如积水。温荆是夜无眠,方在窗棂旁拿棋自弈。小黎进了来,温荆并不意外,方问:“可是小姐有事?”
“掌印,不是。”小黎垂首,见温荆稍安下些心,却又抿唇道:“可也是。”
温荆右手执棋,左手掌心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如今正是痛痒并生。听小黎此言,不由微微眯了眼,道:“小黎,杂家本来甚为欣赏你的果断利落。”
闻言,小黎向前几步,道:“小姐自那日归府后,第二日便同我与小棠说。”
夜风渐起,温荆觉出些凉意。他何等缜密,如今见小黎这般神色,心下已然猜到了七八分:“直言便是,莫要拖泥带水。”
等待才是凌迟。
“小姐说,自那日起,莫再将紫宅中任何人事说与她听。”小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眼见温荆眸底已然有了些血丝,竟是不忍再说,“说……她不愿再听。”
温荆闻言,半晌嗯了声,道:“你先回去罢,好好照顾她。”
“……是。”小黎应下,转身时才敢留心温荆的神色,从未见过温荆面色这般复杂。
那温如白玉的面色已如月下白瓷,苍白易碎。墨瞳似是看着她,又似透过她在看向不可及之人。唇角自然下垂,好似几句话间苍然了半生。
那温荆未至三十,便已位至掌印,不可谓不煊赫。二十余载营谋布局,不可道不缜密。可竟亦有人能伤到他这无常般无心无觉之人,世事荒唐,甚过戏折。
小黎回时,却正见安月白与古雪娉聊过,正静静于廊中等她,小棠在一旁俯首而立。
“小姐。”小黎方开口,却听安月白静静道:“不必开口,我知你去了何处。”
秋月下,那一袭象牙雪衬得安月白多了几分清冷疏离,恍若人世外的花妖谪仙误入尘世。
小黎无言,见安月白轻然起身,至她身前,道:“二位姐姐谨遵红翎令助他,若他下令让姐姐传信,我并无怨怼。”
“但我猜,他定是要让你二人常伴我此生的。”安月白轻摩雪指,“你二人如今已有三主,红翎主东方凌,他,还有如今的我。”
“姐姐们最好三者都不负。”安月白勾唇一笑,转过身,音色甚柔,恍含笑意,其意却甚冷:
“若有一日,你二人叛了我,我照样不留的。”
安月白方说罢,却见昭妃宫里的大宫女来寻她,道:“姑娘怎的许久未归,娘娘特命我来寻姑娘。”
“就来了。”安月白轻柔应道,侧颈对黎棠二人笑道:“二位姐姐也早些休息罢。”
安月白说罢,转身同那大宫女一道回了昭妃的寝宫。
小棠挽住小黎之臂,道:“小姐她,如今变得令我愈发看不透了。”小黎摇摇头,道:“这世上,只有她与他能互相看透。”
二人虽未直言,却都明了彼此所言是谁。是呢,这天下虽大,能有几人得此大幸,相遇相知。
温荆自是最了解安月白之人;那安月白亦然。竟不见温荆,亦能猜出他命她们二人护她一生。
但旁观者却是愈发唏嘘。任他们如此相知又如何?不过都是要错过,如今竟是要彼此佯装不识,相忘于江湖。
安月白回古雪娉宫中后,同这位堂姐小叙了片刻。可古雪娉孕期已满八月,安月白虽喜欢这位堂姐,却也顾着她身子,便不多时也各自回床休息了。
她今夜睡得并不安稳。梦着被人强行穿上小鞋,那鞋过小,竟是痛意直钻心底,夜里生生叫醒来,方觉周身大汗淋漓。
安月白拿了帕子拭汗,长睫上已然沾了些微的霜,极快融化成水。原是她方才梦中惊恐,子蛊凝血所致。
这子蛊确是奇物,安月白喘匀气,兀自忆起了古婧灵教她的蛊法,竭力不去想自个儿身处于宫中,更万不能想起那不该想起的他。
若她幸而撑过这四十九日,她再大步落子在局。
第二日,安月白去太医院见过了吕衡。见罢了吕衡,才知如今翟青也在为治疗莫棋仙尽力。
安月白到了门口,已然被翟青发现门外有人,厉声道:“谁?”“师父……是我。”安月白应道,方听翟青道:“进来罢。”
安月白进了门,见得莫棋仙正赤身药浴,以一帘遮着。帘外,师父翟青正在配药,已然眼底发着淡红,眼见是睡眠不足所致。
到了浴桶旁,安月白望着药浴中的莫棋仙,见她双臂被一竹棍撑住,周身肌肤头回有了淡粉血色,不由开口:
“师父,师姐她如何了?”
自安月白记事起,师姐便已是白发蓝瞳,周身肌肤白皙胜雪,毫无血色。如今毒圣翟青和御医吕衡一同出手,说不定真能续命得成。
翟青音色有些发哑:“再药浴两三日后,她应是能恢复个七成。”
安月白心下生喜,可又觉着翟青状态不对,便靠近观察莫棋仙,却觉着她的呼吸甚弱,又开口:“师父,师姐如今气虚血足,是因缺着剩下的那三成么。”
“是。”翟青音色已沙,“那三成才是关键。”
“是还少一味药罢。”安月白见他这般,“师父,若白儿未猜错,您便是要在这几日师姐药浴罢后,出宫继续寻药医她,是么?”
幼时,安月白看不透翟青和莫棋仙之间的纠缠相伤;可如今她是看得分明,这两人真能为彼此豁出命。
“嗯。”翟青应罢,却是被安月白摁着坐在椅上,见那安月白起身替他收拾诸药,扭头对他道:
“师父,您愿说便说,若是不好说,便在那椅上小憩一会儿,此处有我。”
翟青失笑,望着安月白的背影道:“白儿,师父自认一世狂狷,你竟更狂过为师了。”
安月白一笑,手下加紧了动作,听得翟青道:“你师姐经吕太医调经活脉,又有这几日药浴之功,应是能保其气血无虞。”
“可此药浴期间,为不伤其心魂,她说信我,便自封魂魄于体,待出浴后渐渐恢复心魂。”翟青道,“如此,便能保其肉身续命至常人年岁。”
“可仙儿久作巫妖,身上背负了太多巫咒,我虽引渡了不少至吾身,但仍不够。”翟青眸光一暗,继而痛苦阖眸:“若不寻得灭魇草,她的巫咒无法彻底得解。”
“如今她又是巫仙,修了巫道,若不解巫咒,极有可能在未来某一日,精神疯魔,魂散身存,可能痴傻疯魔,甚至……成为活死人。”翟青话间,无力溢满此腔。
安月白闻言,手不由一顿。原来竟是如此。莫棋仙的体质,若无翟青,只怕早已活不过十岁;如今翟青要为她续命,自然要让她成为身活神存的常人。
此事可谓逆天而行,实乃险中又险。可翟青愿一试十几载,莫棋仙愿以此命作一搏。
安月白虽未同莫棋仙深聊,却知二人有一事是相通的。那便是,若无温荆、翟青,她们宁愿苟活亦要存于世间,是最惜命之人;可遇见了他们,此命便也不足一惜。
若存活百岁,却日日不能再见所爱,又有何用?莫棋仙是愿赌的。若赌成了,便能如常人般存活,能再见翟青;若是不成,就此身灭魂销,左不过此心无憾了。
更有一事,安月白与莫棋仙二人相似。那便是二人明知与他有万千不能言语之误会,却亦从未放弃。只有赌了,成了,活着,才能再去疏通言和,才能等来逆转破冰的契机。
安月白悲喜间,不由得长睫泛霜,鲜唇愈红,心口一顿。她连忙凝神制药,心无旁骛,却听得翟青在她身后问:
“白儿,你已引蛊入体?”
还来不及作答,安月白便被翟青扳过了肩,见翟青瞳孔微颤,“你将那子蛊种在何处了?是何时的事?!”
“心脉,七日前。”安月白吐出这两字,翟青抓着她肩的手一松,竟有些眼前发黑,听得眉心骤跳,对安月白道:“谁给你种的。”
“师父。”安月白还未说出下文,便被翟青喝道:“别叫我师父!”
安月白让他吼得一愣,心里发堵间,已然周身肌肤泛起了白,唇上的血色点点褪去,不由跌坐在地,捂住心口。
翟青甚悔,忙将她扶起,伸手点了她几处穴位,帮她顺息。安月白默念古婧灵给的蛊咒,许久放觉稍适意了些,翟青又不住给她顺气,方算是喘匀了气,保住了心脉。
“是为师的错。”翟青道,“是为师护不住你们,没能时时看顾好你们。”
安月白抬眸,竟见翟青眼底似有光点,不由一愣。她从未见过翟青泪眼,下一刻却被翟青捂上了眼:“看甚么,静你的心去。”
“好。”安月白闭上了眼,长睫扫过翟青的掌心,许久后听得翟青道:“白儿,你可知此子蛊若在你其他处,为师尚能帮你取出。”
“可你种它在心脉,为师如何救你?”翟青盖住安月白双眸的手已然有些颤抖,却见得那安月白柔和一笑道:
“师父,您曾护过我,就已够了。”
翟青看得心痛,却见那少女甚为欣悦,真挚若稚童般出言:“白儿不需任何人救。”
“此次也好,此生亦罢,白儿必能自救,亦惟需自救。”少女笑得甚明媚,似耍俏般道:“因而,还请师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