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先前几日太过劳累,竟未察温荆晨起离宅。再醒时,只觉已然是中午。
这一觉睡得格外舒服,醒时只觉浑身有力。安月白舒展双臂,活动颈椎,正听柳儿叩门:“姑娘可是醒了?”
安月白传意应了声,柳儿便入内伺候她梳洗饮食。
昨个儿她与温荆用罢饭,照顾他沐了浴,自个儿亦一道清洗了身子。
水汽氤氲,却与桃渊村共浴不同,他们只是肌肤相贴,贪享庆幸。
温荆方醒,她不愿勾他;她过于疲惫,那人那般疼她,自然亦不愿此刻动她。
他们只是一道餍足于彼此体温,仿佛水波不止划过肌肤,亦将双方灵魂皆就此涤净。
他们沉溺于此刻安静,心下俱是一叹——
真好。
安月白用罢了饭,见黎棠二人归来,正入内见她。小黎道:“姑娘,我二人已见过亲王妃,将您意愿转达于她。”
小棠接过话道:“这几日,亲王妃身为老太君嫡出孙女,现正为老太君守灵,只待满七日后,再送老太君下葬。”
“嗯。”安月白微微攥拳,“好,你们先下去罢。”
“是。”黎棠二人应下,转身出了门。
屋内只余安月白一人,她方起身出了屋。柳儿正在廊上,见她出屋,便要跟来,却只见安月白向她摇头,传意道:
“不必跟来,让我一人静静。”
柳儿见状,只得留于原地,望着安月白身形渐远。
短短十日不到,先是温荆遇险,后是祖母辞世,二者相逼,眼见安月白的背影愈发单薄。
夏风起而绿叶摇曳,花弄影而树影斑驳。碧空浮云,红廊紫墙。她分明行于此极绚之景,那一抹寞然背影却溢出难掩的破碎寥落。
安月白行至木居,迈入其中,见几个丫鬟正于此洒扫。她们一发现她,当即行了一礼:“青蓝姑娘。”
她无言点点头,向那树影下的秋千行去。
那几个丫鬟本已打扫得七七八八,见那青蓝要荡秋千,忙互相示意一道退出了木居,不欲扫青蓝之兴。
现下,木居中仅安月白一人。
安月白手心冰凉,攥上秋千绳,垂头望向地面,双肩终逐渐颤抖起来,幅度渐渐加大。
冰泪砸向地面,再难以遏制心口悲怆。一手掩上面,任由清泪自指缝漫出,再流入袖口。
安月白顺着秋千绳,终于缓缓跪于地上,向着将军府的方位,重重叩了头。
她从未见过祖父古越,甚至未曾见过亲父古昌锐。
十六归家,十七离家,不论是依着古玥欢亲事出嫁,或是她抗命逃婚,俱在家中尚未待够一载。
将军府中,祖母兄长皆待她不薄。因着她自幼遗失,蓝烟又曾假冒她入府,他们总处处弥补她。
入府后,祖母又教授她不少贵女礼仪,同她说了不少知心话。
若命运眷顾,她并未遗失在外,真自府中长至成年,只怕她亦会长成长辈父兄冀望的那般。名门闺秀,一朝出阁。
可无若是,亦无假使。自幼在外,一路求生,她早已非寻常贵女那般的菟丝花。
她亦曾想,若一世在将府中,确实会更眷恋长辈亲情。可这世道不许,她已然成年,须得选出自己的道。
命不顾她,她亦不认命。前能冒险出逃太傅府,后亦能背德逃婚亲王府。
自逃婚那日起,她便已放弃古玥欢的身份。可如今,袭上心头那悲痛却那般真实,教她不由再叩头。
一叩,未尽晚辈孝道,不孝不悌,未能亲送祖母辞世。
二叩,未遵圣上赐婚,不忠自专,今生永别古家亲眷。
三叩,未顾亲父长兄,不守礼法,为己之道背德离家。
三叩作罢,安月白方缓缓起身,却并未后悔逃婚。如此世道,她得了自由与爱情,必然就要献祭亲情与孝悌。
未亲送祖母,是她新憾不假,可人生总有缺憾。
安月白沾去泪滴,抬首望天。云丝纤长,光影下泻。她传意古婧灵道:“灵姐姐,月白不孝……劳烦姐姐替我,好生送过祖母。”
“傻丫头,奶奶老了,终有这么一日。”古婧灵传意,“你不许过度伤神。”
“我助你去寻温荆,是为让你幸福的。”古婧灵继续传意:“将军府有我,你大可放心了。”
安月白平稳了呼吸,又传意道:“灵姐姐,送罢祖母后,我们再见面,共为青虹门主沈江流凝魂。”
“好说。”古婧灵传意,“只要你这几日好生照顾自己,下次见面若瘦了,我就不帮咯!”
安月白有些动容,“……嗯!”
离了木居,安月白觉出心绪渐清,又回房练了回字。不多时,温荆归了宅,带回不少圣上的赏赐。
温荆护翟青无虞,带秘宝归朝,又使孟玄溯复归。此次莫棋仙杀入紫宅,温荆又大度不计。
孟擎啸见他如此堪用,又事事为己着想,本欲赏他黄金万两,却被他谏言留半数于国库。
看来此番西行,他这掌印愈发为国为民了。孟擎啸龙颜大悦,赐温荆六千两黄金,多放了他三日假期,要他好生休养。
因青蓝随行有功,圣上又赐青蓝千两雪银。
安月白迎上温荆,二人一道回了房,又传意柳儿端来足浴桶。明了廊上无人后,笑着将花瓣撒入足浴桶,一面对温荆道:
“义父去了这般久,累了罢?快来泡泡。”
安月白说罢此话,余光见温荆虽脱了靴,却是未发一言。她抬眸看他,却见温荆脸色颇肃,正定定望着她。
“怎么了?”安月白仍莞尔着,却见温荆冷面向她行来,无言抱她坐上床边,便垂眸为她脱去鞋袜。
他无言,安月白亦不再问,直到温荆将她双足没入热水,方不由轻叹一声:“啊……”
“义父,您也快来,正……”安月白柔道,却见温荆伸手入水,摁上她足心,不由拐了调:“嗯……烫呢,您做甚么。”
温荆未抬眼,方说了今夜第一句话:“……为姑娘摁足。”
女子双足本就敏感,足底更甚。如今他把持着安月白的弱点,为她或摁或压,或摩或点,教安月白痛痒兼具,不住轻嘶。
她再无暇劝温荆浴足,只咬唇泻出点点嘤咛,正是有苦难言。
好容易等到温荆收手,安月白已然面色有些发红,眼瞧着温荆为她擦罢脚,将她双足抬上床,为她搭上被。
“义父……”安月白方小心开口,“您今日到底是怎的了?”
温荆方伸足入水,看向安月白:“杂家未醒时,古家老太君已然辞,杂家醒后,姑娘却片言亦无。”
安月白一抿唇,“您方醒来,只怕还未大好,我说与您听做甚么。”
“那姑娘便一己受着,当杂家不在么。”温荆深呼吸,“这还不算,姑娘却令黎棠二人去寻亲王妃,要她替姑娘送离祖母……”
安月白微移开眼,却被温荆覆上手:“姑娘,你……你何至自苦如此,教我……”
温荆心口干涩,出言却是极低:“……如何心安。”
她逃婚后来寻他,已是他此生不敢求之幸。如今又为他,彻底让蓝烟作了亲王妃古玥欢,更不能亲送祖母入葬……
他温荆,罪过大了。只怕此生,不能还上她万一。
安月白牵上温荆之手,低语道:“义父,我已不是古玥欢。出阁那日,我已许了她,便不该再扰了她人生。”
一刻寂然,温荆坐上床沿,一手抚上安月白头顶发丝,“姑娘为她着想,要让她去便去罢,杂家为姑娘就好。”
安月白抬眸,见温荆开口:“圣上赐假三日,正合老太君安葬,杂家私带姑娘去。”
此言一出,安月白玉鼻一酸,眼眶顿红,枕入温荆腿面:“义父……您真好。”
“傻姑娘。”温荆苦笑,甚么他好?她跟了他已是委屈,他决不能再让她新增遗憾。
温荆摩挲着安月白的发丝儿,那少女伏于他腿面,笑着带了泪,不少泪珠儿就这般融入足浴之桶。
花开花落,有你便足矣。
古家老太君下葬之日,温荆带了安月白于不远处眺望。小黎小棠跟于他二人身后,带了烧纸祭品。
待到诸人退去,温荆方与安月白一道祭拜过古家老太君。安月白三跪三叩,却见温荆足足三跪九叩。
三跪九叩,是为敬神。安月白一惊,却心下了然。温荆既愧又谢,对祖母如此,亦是在以此谢过上天神灵。
他谢,古家诞她育她,深谢上天令他能遇着她。
他愧,私藏古家明珠,愧对古家列祖列宗英灵。
此幸是他所窃,他只求古家老太君、列祖列宗魂,得佑古玥欢平安喜乐,今生长护她。
此罪他一人担,他惟愿上天诸神佛、阎罗兼罗刹,降罪只降他一人之身,莫要牵上她。
送罢老太君,温荆带安月白重归紫宅,告知她莫棋仙已服下灭魇草,如今神志已大明,身心更是一日强过一日了。
又说,她师父翟青深谢正朝皇上恩遇,愧对掌印温荆,已被皇上宽恕。在拜见过阿慎祖母后,他愿践行诺言,跟从国师林轻鸿学习。
温荆又偷告安月白,听宫中消息,说阿慎祖母占出国师明年将辞世,故引翟青去国师处修习。
安月白点头思考。如此说来,待到国师身故后,约莫翟青就将继任国师之钵,成孟擎啸新任辅臣了。
一切似都在渐好。安月白寻着温荆肩头一舒适之处,埋入他颈中。
温荆抚着她发,“姑娘累了,睡罢……”
安月白拥上他腰,入眠得极快。温荆听她呼吸,亦不免渐渐睡去。直至第二日里,才蓦地惊起。
这感觉……怎的这般怪异?
温荆坐起,心中大为惊愕,视线渐渐下移——
终定在自个儿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