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烟一夜无眠。初听到安月白的传意时,她以为自己在紫宅密室被囚禁久了,竟神志恍惚疯魔了。
可她在耳中听安月白解释罢传意蛊,知晓真是安月白在联络她时,恨意与痛苦便一齐涌了上来。
那安月白却仍是甚为平静,缓缓教她如何传意,她方能借着传意与安月白沟通了。
但莫蓝烟越与安月白传意,竟越是看不懂她了。可那边的安月白也不急,只传意说今日先到此为止,她甚么时候想通了,甚么时候再传意她。
今夜无眠者自非仅有蓝烟一人,还有温荆。
这几日,温荆都在忙着凌亲王成亲时的礼单。今夜忙罢一人在紫宅,见过了小黎,听罢了小黎带的话。
小黎走后,温荆方觉这紫宅静得可怕。自阿白走后,日日如此安静,倒像座活墓地,收着他这未腐身。
温荆提步去了木居。秋风寥寥,直透过领子钻入胸口,连带扯得心口都有些发空。他望见了为安月白新搭的秋千,不由想起她刚来这木居的情景。
那时她不过一十三岁,清瘦纤细,身子虽未长成,却已足够摄心动魄。三年前她便是在此恣意笑着,让宅中丫鬟推她荡着秋千,青丝飞扬,神采斐然。
兴许自那时起,他便已然无处可逃。
温荆伸手抚摩着那秋千木架,想起她初次荡秋千崴了脚的可怜模样,不觉笑了;可又想起她为他解融雪之毒后同他讨赏,竟不过是要他允她玩秋千而已,又心下一片钝痛。
他缓缓行至先前命阿东为安月白设计的石塘,见塘中锦鲤各色游动,不由想起阿东曾说,塘下石间能生热供温,保锦鲤自游无虞,在冬日更堪作景。
阿东说此塘时,他是有私心的。温荆伸手触到石塘边,他曾亦想过多留她一时的。
他曾梦见过,冬日雪花纷飞时,她兴致勃勃拉她去观冰下彩鲤,再一同在木居观雪闲叙。她会问他今日宫中可有甚么新奇事,他便慢慢说与她听。
也曾梦过二人共度除夕,下人端上热气腾腾的一盘饺子,蒸汽氤氲中望向彼此的笑眼。她应是美得几近炫目,此时听得门外爆竹声起,拉他起身去看烟花点点。
可那终归是梦。作这类梦时,温荆总不敢呼吸转身,生怕轻微一动便醒了过来。
温荆长舒口气。今夜颇冷,他吐出的那口气凝成了蒸汽,缓缓消散在眼前。
忽觉眉眼处点点生凉,温荆伸出掌心抬眸望去,夜空中已然落下了盈盈净雪。
又过三日,在第四日晨,凌亲王携媒人登将军府纳征,兼送礼书。安月白是闺阁女子,自然在小房内静静呆着,不必出屋迎客;外头自有古烈渊古婧灵与老太君应对。
府里的丫鬟仆人都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街上亦然,满京城都已知晓当今圣上此月亲赐了两桩婚事,一赐将军府玥欢入凌亲王府作正妃;二是尚书之女榕瑛嫁入太后母族朱家一脉作新媳。
凌亲王本就有心放下过往对昭妃古雪娉的痴恋,珍惜此次同古家玥欢的姻缘;又因是皇亲,聘礼便愈发丰盛了些。
孟擎舟先前在宫中对安月白许下的雪玉双镯、海蓝宝石,早在他下聘前便已送入将军府。他当时卖的第三样宝物,便是今日带来的象牙雕花白檀香镜奁。
镜是聘礼中常含之物,可如凌亲王今日带来这般尊贵的,只怕只有皇宫中能再得见了。
何况那孟擎舟今日带来的聘礼,可不止寻常富贵人家的八样,竟是足足十样。除却那象牙雕花白檀香镜奁,另有:银制鎏金镂玉花纹梳两副、琉月黄花金尺一支、裁云皎月轻燕剪一柄、紫檀木雕金算盘一副、翡翠流苏出云钗一对、血玉玛瑙耳珰一双。
以上十件珍宝,纵是在皇宫宝库中亦算溢彩,况还有装箱礼如下:
金器五十两、珍珠十两、花银子四百两;红罗两匹、绢绸四十匹、绵胭脂百个、金花胭脂六两。北羊四牵、猪两口、鹅二十只、酒八十瓶;圆饼八十个、末茶十袋、果六合、白熟米二石、面二十袋。
另送聘雁入将军府,订婚聘金黄金五千两,雪银一万两。
凌亲王入将军府,将军府款待贵婿便已花了一个上午;又察点聘礼珍宝等物件,待得凌亲王走时,已然是午后了。
待到孟擎舟走后,老太君方命安月白至内厅回话。安月白应下,起身便去了。
安月白进了内厅,见了祖母,才听老太君说,如今她已然奉旨同凌亲王府订婚,便同她一道去宗族祠堂祭祖,为列祖列宗上香。
“是,祖母。”安月白垂眸,被祖母拉了手,一道入了祠堂。又听祖母说起古家先贤之事,目光稍有变化。
听祖母说,祖父古越文武双全,是古家满门的骄傲,她为祖父叩了头,抬眸见老太君已然眼里带了泪。
又听祖母说起父亲古昌锐在战场奋勇杀敌,刚毅过人,可终究走在她归家之前。安月白为父拜跪叩头,喉中一噎。
父亲,女儿不孝,未能在您生年时尽心侍奉,是此生长憾。安月白微微抿唇,如今皇恩得降,要女儿嫁予孟擎舟为妻,可……
安月白还未思量罢,便觉身后长风顿起,吹开了祠堂的门。老太君命侍女拉起安月白,又缓缓拭去面上的老泪,对着古昌锐的牌位道:
“儿啊,你的小女玥欢即将离家出嫁,你在天之灵,可万万要护她无虞安康,也多多照应着烈渊,佑我古家常宁……”
安月白为祖母拭泪,自个儿不由得也下了泪,却是一时失神,未能及时调用宁心道,不由心头一凝,后退几步。
“玥欢!”老太君忙去扶,却见孙女面色一白,又渐渐恢复如常,不由神色担忧:“玥欢,你怎么了?”
安月白一摇头,“祖母,近日有些失眠,并无大碍。”
见安月白如此,老太君担心她,便让侍女先行送安月白归府了,她则在祠堂处多留了几刻。
安月白坐在轿上,想着方才在祠堂的那阵风,吹拂她发时像极了父亲的手在抚摩。
若是她自幼在家长大,兴许真能做个无忧小姐。祖母慈爱,父亲可敬,兄长照拂,又有那般温柔的堂姐,竟是幸福得有些过于令人艳羡了。
世间不圆满之事十有一二,偏她阴差阳错间,便被命运带离了这条康庄正轨。离了将军府,无根飘落在尘世,风雨飘摇中过了此十六载。
她未受过真正的大族教养,自然也无法真如家人所希望的那般,识礼明德,温淑蕙质。
左不过是长了古玥欢的面容,这段时日做着古玥欢应尽的事儿,可却总是望向天空。
若非长在市井、养在紫宅,她也会同堂姐古雪娉一般,长成那般贤良大方的模样。可她既是野性惯了,又曾走出过那樊笼,如今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嫁了孟擎舟为妻。
父亲,若您知晓女儿此心,可会怪玥欢么。安月白思及此,又觉心口钝痛难消,便强行运起了宁心道,又不由想起昨夜同蓝烟说的话。
她给了蓝烟三日时间考虑,今日便是第一日。
安月白也同那蓝烟般一无所有,甚至难得个安稳明天。她相信,那蓝烟定会作出真正合宜的选择。
待安月白回了府,便又同古婧灵一道闭了几日关。四日后,那凌亲王算得了成亲吉日,便又来将军府见古烈渊和老太君。
古婧灵作为将军府夫人,将安月白留在卧房,告知她养蛊结蛊万不可心急贪多,一次成契不可贪量,便伴着古烈渊去见那孟擎舟了。
待古婧灵走后,安月白却并未完全听入她的话。因着时日已经无多,她不贪多也无别法了。待到古婧灵回来时,见那月白满脸煞白,睑下发红,似被反噬,不由大惊。
“玥欢!”古婧灵忙上前察看,见安月白一次饲了二十多余种蛊,忙将自个的守身蛊引渡到安月白身上,替她还血。
“你怎的这般不让人省心?就算你体内无子蛊,也一次不能过多。”古婧灵又急又怒,“你这条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安月白唇瓣微白,如今体内暂入了古婧灵的守身蛊王,面色也并未好些,身子止不住的发虚,对古婧灵心虚一笑:“灵姐姐,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话间,吐息已然发着些白雾。原是自身血气不足,子蛊将欲晓眠。
“快别说了!”古婧灵一急,忙划开胳膊上一处肌肤,将伤处送至安月白的唇前,道:“张口!”
安月白一笑,张口含住古婧灵的伤处。古婧灵是蛮族圣女,身怀圣血;又是巫族纯血脉,其血大有所养,渡入安月白口中后,倒让她觉着有些生困了。
古婧灵见安月白长睫上的白霜渐渐融化成水,面色渐渐如常,才重重出了口气。这死丫头,着实害她不浅。她竟无法可想,若是再晚些回来,又当如何。
安月白真沉沉睡了去。待到醒来,见古婧灵已然召回了自个儿的守身蛊王,用守身蛊王加速着伤处的痊愈。
“你啊。”古婧灵见安月白醒了,不由张口嗔道:“毒丫头,我简直怀疑,你是觊觎我的血了,喝得倒十分痛快。”
安月白微微一笑,古婧灵戳了下她额头,又道:“你这不顾自个的倔劲儿,还真像你哥哥。”
“快起来罢。今儿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告诉你。”古婧灵扭扭手腕,“你哥哥想多留你在家几日,和凌亲王定喜日于二十八日后。”
“嗯。”安月白淡淡道,正此时,却听得耳中莫蓝烟传意之声:“安月白。”
“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