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温荆觉着面前之人就是她。
除她之外,再没旁人,能以这般眸光望向他。赤裸炽热,虔诚含冀,娇怯轻颤,却又偏执至此。
这般目光,除却安月白,世上再没第二人。
可温荆是不信的,更不愿认!
安月白望见温荆面色复杂,似是气结道:“你、你!”
温荆侧过了颈,眼色几变,却是不敢再看她。唇角微抖,未发一言,下刻却是将她怀中衣服抽过。
温荆只觉双手已然不是自个儿的了,愈是急切便愈是不灵光,竟是几番才抽出安月白的外袍。
安月白见着温荆面色铁青,将袍子搭在她肩头时,双手都止不住有些发颤,音色稍低:
“你、你这像什么样子?!”
几乎是同时,安月白觉着温荆已然认出她了。
可她正欲开口相认间,却又听着温荆在她头顶上方道:
“王妃便是这般教导你的,作出这般没皮没脸之事来?”
没皮没脸。好个没皮没脸。
安月白闻言,不由得肩头一抖,连带着手与臂都颤了起来,是被生生气的。
那人那般睿智机敏,如何能看不出她便是安月白?
可她不解,为何事到如今,他仍要拒绝与她相认。
温荆说罢那句,见面前少女气得颤抖,方才罩上她肩的外袍又有一侧滑下玉肩。
他不忍再看,却不免伸手想为她提上,却见安月白索性将那外衣一脱,扔在他膛上,便径直向着他的床铺去了。
路过温荆时,安月白亦并未避让,竟就那般撞了温荆一下。
温荆一噎,见那少女已然行至榻前,脱鞋上床,钻入被中。
她躺在里侧,青丝蜿蜒如蛛丝,丝丝捆上温荆心弦,心下都有些作痛,却正对上那少女目光。
她正微扬下颚,定定望着他,似在挑衅,赌他不敢真与她同床,看得他牙关愈紧。
他看得不假,安月白是在激他。若说当着温荆之面褪衣,是无声暗示了她之身份,那方才扔衣入他怀,又撞过他身便是明示。
除了安月白,这世上又能有谁家女子,能对他这当朝掌印、宦海权臣如此。
温荆一清嗓,单手抓了那女子的衣衫,亦向着冬床而去。
任是面前此女如何神似她,他都是不愿信的。
虽是不信,却亦不能由着此女立威于他。
安月白见着那人面沉如水,一双墨色眼瞳好似能望穿她心底,步步迎着她走来。
他似是极力压下怒意,攥拳指节都已发白,却是不出一言。
他行至床畔,将手中她的衣衫扔在一旁椅上,解了外衣。
安月白觉着喉间有些发干,见温荆褪去外衣,只余内里一白杉,微显出一片胸口,不由悄然移开了眼。
她虽是赌气爬上了那人的床,自然是想过将一切交予他的。可她却想在说清道明后,再将身子交出,而非不明不白的……
抬眸,正见温荆自上而下俯视着她,安月白攥紧了被单,正不知如何反应间,却见温荆吹灭了灯,瞬然房内一黑。
此刻静极了,那人并未想同她解释,只是翻身上了床,躺在了她身旁。
安月白侧了过身,呼吸都轻了几分。夜色下,房内暗香稍积,却并不夺主;她望见了那人的鼻峰。
她最喜温荆眉眼与鼻峰此段。那人平时太过强干,那双眉眼恍若高山积雪,蕴着暗雷风啸,如何能看透他的心思?
夜暗自然不能看清他面容,安月白却依旧注视着,以视线描摹出那人轮廓,不由伸出了指尖。
谁知方伸出,却被温荆一把锁住手腕。他用力极重,安月白有些吃痛,却听得那人咬牙道:
“你虽得她看重,却并非是她。”
一字一句,凌厉若锋。
安月白并未抽手,听得温荆冷道:“再要乱动,便将你裹了扔在院里。”
温荆说罢,见那女子并未再有动作,方将她手腕抛在她那侧。不再理会那女子,索性侧过了身,向着床沿侧躺。
安月白抽手回被,以另一只手轻揉着手腕。
痛意如丝般缠绕蔓延,她望着温荆背影,觉着他方才那话落入她心,正丝丝缕缕结成只茧。
他说,她并非是她。那便是说,若是她,便能碰他了么?
那是不是说,若她有朝一日累了,不愿演了,洗净铅华站于他身前,亦能如她所愿被他接纳?
接纳此份不得见光之觊觎,接纳此心对他如疯似狂之欲求?
安月白想得很轻,像是在作一个不确定的梦。似是怕再想深一步,便又会品出苦意来。
她自认冷淡,却对那人向来赤诚。
早在入韩前,她便已对他剖白示心,却等来了那人盛怒。
他不许她怀有此心,便将她认作义女;却不知那日字字句句,皆若心上点油,刺得淋漓滴血。
有时,她觉着两人皆是一般偏执之类,认准一条道便要走到黑。
正如他从始至终压抑着私情,将她无数次推开送走,迫她步入旁路般;她亦是看准了他便绝不松手,纵此情可累可伤,仍九死犹未悔。
她吃准了温荆心中有她,却不确定那人要同自个犟到何时方为休。
她知温荆万事都为她好,却不知他何时才能想明她所求仅他一人。
此时,安月白凝望着那人肩背,只觉眼眶微酸。何止今夜,她早已望了三年有余。早在他纵马救她于安风剑下时,她便再望不见旁人了。
那人未发一言,安月白却从其背影望出寂寥来。
她早想触到他,告知他,她一直都在他身旁,将来亦将不渝不弃。
可那人向来走得极快,任她再匆忙追赶,总拉不住他半分衣角。更遑论,他是亲手将她推开,一次又一次。
她觉出泪将溢出,忙运宁心道暂封七情,闭眸自放睡蛊于身,强令自个入睡。
不多时,少女呼吸渐匀,于夜色中分外和谐。温荆松下口气,转身躺平,觉出肩头已然有些僵硬。
不论此女是否真是月白,却毕竟像极了她。
愈是相像,便愈可能是她;温荆便愈无法接受,却亦愈发小心谨慎。
方才他亦无眠,虽是冷言浇灭了那少女冀望,却是如芒在背,竟丝毫动弹不得。
安月白是他的痛,连带她送来的此女亦不能免。对她厉色一分,却会反噬自身三分。
他深吸口气,将青蓝裸露在外的一截皓腕收入被中,心下却发了狠,不愿认她便是心口朱砂。
愈是不见安月白,她一颦一笑却是愈发鲜明了。睁眼闭眼,竟都是她的影儿,在眼前晃,在心中烫;避无可避,无处可防。
他明了她心,几多时更为之亦心生动摇。可他更了然,那安月白是何等烈性的女子。便是知晓,方才亲手断了她那念想。
他的阿白,至情至性,锋芒毕露,为他这暗室孤魂今世重重烙上滚烫。
他的阿白,不容亵渎,冷甚月光,是他这蝼蚁卑身此生唯一所望秋霜。
这世上,他最知晓她的珍贵。她的骄矜、不屈、坠入泥沼而不染之倔强;她的火热、媚意、敢逆世俗而抗争之真情。
因着知晓,方才尽心为她铺路;因着爱恋,方才挥刀亲手斩情。
他温荆本非善人,纵然位至掌印,不过是未死野鬼,正朝阉竖。凡阻安月白道者,皆已被他一一拔根除尽。连他自个儿那份私情亦不能免,都被他一并烧了为她化作养料。
可至于今日,他竟无法可想,若身畔女子当真为她,又当如何自处。
安月白睡得并不安稳。朦朦胧胧间,总觉着将要坠落,一惊醒来,竟已天色大亮。
因着昨夜温荆不准她动弹,此身已有些僵了。安月白缓缓活动着肩头手臂,见得柳儿推门而入。
“姑娘,你……”柳儿见得安月白揉捏肩头,本想开口问她要不要紧,却未等问出口,已然红了面颊去。
安月白见着柳儿来,便传意她道:
“看甚么,还不快来帮我揉揉。如今酸困着,你是不知有多难受。”
柳儿本就有些想象,如今听安月白传意,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按摩安月白的手都有些发抖。
想来昨夜老爷与姑娘已然……柳儿摇摇头,将心中那见不得人的都压了下去,专心为安月白揉肩,一面道:
“姑娘,昨夜我已收拾妥当了,今日姑娘便可查阅行装,以备明日出行。”
安月白点点头,坐起身子,传意柳儿为她更衣梳妆。还未梳洗罢,却见洛竹端了食物进来。
“青蓝姑娘。”洛竹恭敬行礼,“老爷今日出门采买,说要在外用膳,让我们照顾姑娘用饭,不必等他。”
安月白抿着口脂的唇瓣一顿,侧眸望了眼洛竹,见洛竹道:
“小厨房已为姑娘做好了午膳,我为姑娘送来了。”
洛竹身后还跟着萍心等人,皆手中端着餐盘,等着青蓝吩咐。安月白缓缓点了头,传意柳儿去接。
柳儿转身接过洛竹手中的餐盘,将食物放于桌几。其余丫鬟依次放罢,见安月白摆手,便都一一退下了。
洛竹亦行过礼,便规矩离开。安月白传意柳儿关门,陪着自个儿吃些。柳儿开始时不敢,却也拗不过安月白去,到底是遵了她的命。
温荆既然那般吩咐,便是今日都不必等他了。安月白心下猜想,吃罢了饭,看过柳儿收拾的行装,又一人用罢了晚膳。
她猜得果然不错,温荆并未归宅。她亦不急,入夜后便洗漱沐足,又脱衣歇在了冬床里侧。
那人能避,她却不避,且看谁更有耐性些?想罢,却并无睡意,仍旧放了睡蛊方得眠。
夜深之时,温荆方推门进了卧房。他料想那女子仍会歇在他床,果然亦未想错。
摸黑脱了外衣,他方钻入被中,却被一条雪白玉臂搭上前膛。
瞬然间,他嗅见了女子身上独有的清甜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