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回首前,分明觉出他眸光幽思,沐在她身不容忽视。她回眸间,瞧见他眉峰清冽,轻沾飞雪;烟花映瞳,若海深邃。
可就在她真转过了身,却见得他眼中光火瞬然熄灭,竟有一瞬道不明的颓唐。
烟花已寂,夜深雪冷。
温荆一身墨袍,似一道孤影独立。他更清瘦了几分,面上无甚神情,仍是望着安月白,却似是透过她望向古人;不觉微微抿唇,双手扣于腰后。
在瞧见温荆时,安月白心下早已一痛。不过几十日,他怎就这般瘦削了?
那人强干,宫务如何能累他至此?更何况他已位至掌印,又怎会事事躬亲?
不必说,自是因着她了。
安月白伏身一揖,觉出温荆落于她身眸光甚空,继而听那人开口:“这身衣服,是她送你的。”
温荆开嗓间,已不觉嗓中发干;虽是问话,却是音调甚平,透出些已猜明的钝痛。
安月白起身抬头,正对上温荆双眸。那双眉眼是她最为珍爱的,可如今却是珠白略浑,墨瞳染尘,端望着她略微出神。
饶是心疼得紧,却仍是攥紧了袖,微微点头。温荆并未再言语,安月白垂眸望着那人腰带,抿唇自察过了火。
正在此时,柳儿回了来,见着温荆恭然叫了声:“老爷。”
“嗯。”温荆移开了眼,余光中却尽是安月白那身如雪冬装,晃得眼底隐隐作痛,却仍开口道:“夜已深了,带青蓝姑娘去木居休憩罢。”
“是。”柳儿一揖,行至安月白身前,“姑娘,走罢。”
安月白深舒口气,又向着温荆行了个礼,方转身与柳儿一道迈了步。
她脚步甚轻,温荆不由抬眸望着那青蓝的背影。
他真成了这世上最无用之人。她已然进了亲王府,旁人再像也不足弥上她一毫,又何必再看?!
可竟是无法可控了。这青蓝的身形步态竟如此酷肖阿白。哪怕只是望见一眼,亦能让他心跳漏去几拍,再将他那刻残破之心取出,滴了清油慢慢熬煎。
他自是念她,不由憔悴。可他无悔。透过青蓝那身如雪白裙,望出的亦不过是她的残影儿。
眼见青蓝消失在转角尽头,温荆终是转过了身。方才青蓝转身前,他真是恍惚了,竟一时之间觉着面前之人是阿白。
兴许是他思她过深,已然疯魔了。竟是见山见水皆是她;天下之大,却逃不出情网深缚。
他卑贱残缺之身,得以亲送她出阁,已是积德大幸,不求更多。况那日在宫中望见她与亲王相处得宜,正是新婚两情缱绻。
她那般的女子,这世上又岂会有人不醉于她,自然配得上倾世锦绣未来。温荆手腕略抖,任由千思万感于心口激荡,情浪拍岸。
安月白随柳儿回了木居,心中却仍是温荆那双瞬然黯然的眼眸。
这世上,再无人如温荆般熟悉她。他望向她这青蓝背影时,定然是觉着像她。
可这万物万象,又何来那般多的相像相似?纵是叶儿草儿,也总有差别的。
像,不过是因着她本就是安月白罢了。
温荆啊温荆,我的好义父……安月白将长甲攥入掌心。万事未定,她本想让温荆慢些察觉她的真身;可今夜望见那人这般消瘦,又心下暗自望他快些醒过来。
一对痴人不得见,两处相思自缚茧。是夜,二人各怀心思,竟俱是无眠至晓。
已然破晓时,安月白方有了丝睡意,便斜靠着榻缓缓睡了。柳儿进门时,见安月白眼下淡淡青意,猜着了是与昨夜见了温荆有关。
柳儿知安月白未得好眠,也不急着叫她醒来,只吩咐三个丫鬟不得进门打扰青蓝姑娘。
可说是不得打扰,安月白亦不过就多睡了两个半时辰而已。传午膳之前,柳儿又被洛竹打发来给安月白传话。
安月白本就未睡深,忽的听柳儿一推门,不由得一个激灵起了身。
“姑娘,我应再轻些的。”柳儿有些自责,却见安月白摆了摆手,传意她问:“有何事?”
柳儿进了来,阖上门,对安月白道:“姑娘,洛竹姐姐说,老爷这几日都在宅中,今日午间传姑娘陪着用膳。”
闻听柳儿此话,安月白忽的清醒了。起得一急,不由太阳穴一痛,又伸手揉去。
“呀,姑娘!”柳儿放了手里的物件儿,见安月白轻嘶似痛,忙上前拉了她起床,“姑娘这么急作甚么,妥当着来便是。”
安月白嗯了声,起身换了衣服,让柳儿将昨夜那象牙雪妥帖收好,穿了洛竹前些日子送来的水蓝色冬装。
镜中人姿色平平,如今施粉涂脂,方可称上一句清秀。这副面容,距她真实姿容自然相去甚远,可那双眸子却是生机满溢,若樊笼之鸟得拥青空,说不出的明媚涓然。
安月白独爱如今眼底这抹清透劲儿。似身在世中,却又不受世俗约束,好个无所待之境。
可说是无所待,却仍是在这俗世中心系着一人的。她起了身,步伐稍快,向着温荆而去。
明明是隆冬,安月白却是走得出了层薄汗来。待到行至门扉前,没来由的生出些紧张,面颊微微发了红。
洛竹本就守在门前等青蓝来,如今见着了人,便进了里间回报温荆,“老爷,青蓝姑娘到了。”
隔着帘子,听不清温荆的言语。但洛竹却是极快出了来,为安月白撩开了帘,“青蓝姑娘,快请进罢!”
安月白微微颌首,提脚进了门。见温荆并不在正厅,便轻布行向偏厅。偏厅门口挂着层西洋纱,她隔纱一揖。
那纱模糊了门内之人的身形,却隔不住那偏厅淡淡的沉水香味。依稀可窥见温荆之颈,右手闲放于茶盏侧,却见不得他是何神色。
透过茶香,温荆抬眼向帘外望去,微微攥紧了些拳。那纱帘似隔非隔,从他这处望去,竟有些分不清是青蓝还是月白。
“进来。”温荆开口,见那青蓝抬腕撩帘,一截甚白雪肤暴露在外,指如水葱,点了蔻丹,他移开了眼。
安月白进了内,听温荆简短道:“坐。”
说这人自有偏爱之人事,确为本性。安月白心下思道,回想与温荆一路相交相知,那人是对她怒过、责过、笑过、讽过,可何时这般言简?总是耐心待着的。
如今做了青蓝,倒是几十日不得见他;见了他,也总是这般淡淡的。
他想来对旁人这般,她自不怨他;可有时,也想让他快些看清她是谁。
“圣上令杂家这几日动身,前往西戎寻人取得一物。”温荆道,话间抬眼望了眼青蓝,见她坐得极恭敬,又继续道:
“这一去,尚不知确切归时。如今还需你继续配药,不知你可愿岁本掌印同去?”
安月白心下一喜,不觉微扬了唇角。却又念起如今这青蓝的身份,忙向着温荆连连点头,又起身行了礼。
温荆见着那青蓝答应得干脆,心下稍顺了些,“起来罢。”
安月白起了身,见得温荆呷了口茶,不再看她,只悠悠道:“杂家听闻,青蓝姑娘在将军府时,曾得凌亲王妃几多照拂,现下已知此言非虚了。”
闻听此言,安月白微微抿唇。她心道,那人心思那般难猜,如今听着好似是正话,却仍未做反应,静候着温荆下文。
“你昨个儿身上穿的那件银白冬装,是王妃最喜的象牙雪所制。”温荆放了茶盏,轻叩着凉几,“她将此赠予你,是着实看重你的。”
安月白垂眸看地,余光见得温荆缓缓后靠上椅,阖上了眼,继续道:“她赠予你,原是珍贵之物,杂家不该干涉姑娘择衣。”
“可姑娘既要同杂家西行,一路不免多遇风沙雨雪。”温荆音调甚平,忽的睁开了眸,牢牢定住安月白:
“至于王妃赐的那件贵衣,杂家劝青蓝姑娘将其置于木居,莫要作为行装罢。”
闻言,安月白忍笑甚苦,生生憋得面上发了红意。她如今装作哑女,如何回温荆的话,只得连忙点头示意,方见着温荆眼光回温。
好个温荆,好个义父,分明是不愿见任何旁人着她之衣罢了,竟也能说得这般有理有据,若她真是青蓝,只怕是真要信了去。
可她是安月白,与温荆对弈这般久,如何看不出他的诗眼?现下竟是要生生忍出内伤来。
温荆眼见青蓝点头同意,又见了她面颊发红,便稍显和煦,温声道:
“姑娘昨里看烟花至夜深,今个似感风寒了,下去歇着罢,不必再来回话了。”
闻言,安月白如得大赦,忙点头作揖轻步退下。温荆见她这般迅捷退出,只当是这青蓝畏他,并未多思。
他已身残,纵至高位,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个活死人,在这深宫中苦熬年月,来日自个儿身殁,亦做了深宫瓦便是,死何足惜?
可她不同,唯她不同。因着有她,他才生出了血肉,成了这般软弱之人,却又为她生生长出了盔甲。
天大地大,世上千万人,不畏他的只有阿白一人。
仅她一人,抵千珍万宝,却被他亲手推上花喜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