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月白本就是因突发昏厥才留在宫中,如今既已醒了,便计划今日与古婧灵一道离宫。
虽预计离宫,但已身在宫中,少不得要去看看她师姐莫棋仙的。翟青已离宫约近二十日,也不知她如何了。
安月白要去,古婧灵便也陪她一道去。进了熟悉的小屋,一推门,见莫棋仙手中滑落几枚红果,滚至安月白与她中间之位。
那银发女子抬眸望向安月白,一双蓝眸竟是较之先前浅了不少,应是毒性渐褪所致。她神情微微陌生,“你是?”
见莫棋仙如此,古婧灵暗道一声奇怪,便默默移至莫棋仙身后。
安月白伏身将那红果一一捡起,朝莫棋仙走去。见莫棋仙后退了几步,安月白知她此刻应是十一二岁的心智,有些怕生谨慎,便开口道:“我是女医。”
莫棋仙微微蹙眉,见安月白已然到了她身前,才缓缓伸出手。安月白将红果一一放于莫棋仙掌心,“你要好好听吕太医的话,按时吃药喔。”
吕太医。莫棋仙似想起了甚,有些头痛,不由坐于椅上轻抚太阳穴,未察觉古婧灵的蛊已然到了颈后。
莫棋仙似是头痛加剧,不由得有些发抖,安月白忙上前抬起她的下颌,一面开了宁心静眸,为她凝神静心。
那畔,古婧灵也已探明了莫棋仙如此的缘由,便召回了蛊,不由得轻叹一声。
安月白运罢了功,莫棋仙方缓缓伏于桌上睡去。古婧灵道:“她如今这般,又不见翟义士,想来翟青离宫也是为了她罢。”
“是。”安月白拨开莫棋仙的碎发,玉指轻抚着那三千银丝,说不出的悲凉:“灵姐姐,我们走罢,不要再打扰师姐了。”
“好。”古婧灵忙拉了安月白离开,就怕她再多待一会儿,再心中生悲,又遭反噬。
二人离宫后,今日便接到了古婧灵的封诰诏书。如今古玥欢即将出阁,古婧灵又成了诰命,古家可谓喜事连连,府里上上下下皆为之欣喜。
夜里,蓝烟仍与安月白同枕一榻。她再三辗转,终是忍不住传意询道:“安月白,你不是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了罢?”
安月白并未睁眼,接到这个传意有些哭笑不得,便传意回去:“怎的,知我命不久矣了,便不想嫁了,想直接杀了我这病女么。”
“说甚么呢,我莫蓝烟可不是你。”蓝烟传意回来,“我不过问问罢了,你不说便算了。”
蓝烟虽是这么说,可听安月白说出那句“睡罢”时,仍心下有些烦躁。
她便不该多嘴问那疯子!安月白向来做事无定则,常人被关心,哪个同她一般?何况论理,她都不该关心这人。
在密室时,她思索了好几日,方决定替安月白嫁入亲王府。正如安月白所言,三年前是她对自己下了毒,若非毒仙出手相救,她早已无命至今日。
听安月白传意说,“你若不去,落在我义父手中,早晚抵不过一死。纵是死了,世人见了你的尸首,又有谁人知你是谁?”
“他们只知你以假身求荣,是假的古玥欢。左不过再啐上一口,说句早该死了便了事。你便真要带着这一身仇恨,在地府与你的老娘兄弟相见了。”
“这不光是帮我,更是给你新投了回胎,成与不成都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蓝烟最恨安月白的,便是她总能轻易将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慵懒。那副吃定棋局的惬然,似魅狐假寐般的无心。
可这些也恰是莫蓝烟最嫉羡之处。
她从来不信命,可她信因果。因而她付出了三年的代价,也要亲自手刃了安月白,为自个儿一家复仇。
她莫蓝烟早已无未来的希望,不过是一腔仇恨支撑她,这才走到了今日。但如今安月白为她开了扇门。
于是她再三考量,终向安月白传意,传意了那句“我做。”
赌输了,左不过一死;可若是赢了,她决意彻底忘了过去,以古玥欢的身份,开始新生。
第二日,安月白吩咐府中各人,说要静心调养十日,除古婧灵外旁人莫要打扰,连黎棠二人和柳儿、青蓝都不得入内。
小黎小棠心中虽不安,可也只能日日守在古玥欢门外,悉心听着门里的动静。
柳儿和莫蓝烟则作了伴。柳儿心思单纯,可怜青蓝不能说话,便教青蓝写字,却发现青蓝的字比自己的还好,便嘟嘴道:
“你可真厉害,我的字还是在紫宅时候看着小姐练,才慢慢会了一些,小姐又教了一些。”
柳儿说罢,自知失言,忙左右看了看,见无人路过,方放下了些心,却未察觉蓝烟的神情有变。
待柳儿回头时,见青蓝提笔写下:小姐她,是怎样的人?
柳儿见了青蓝的字,笑眼弯成了新月牙儿:“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也是我见过最顽强的人。”
“她吃了很多苦,可以说是十死一生罢?但是都一一挺过来了。我们小姐可聪明了,而且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
“之前在那个宅子的时候,经常和我们一起荡秋千呢,一点都不摆架子。”
“总之,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小姐啦。”
莫蓝烟听着柳儿叽叽喳喳的笑言,微微出了神。柳儿口中的安月白,是她从未见过的安月白。她记忆中,安月白在太傅府时,总是冷面如霜,不苟言笑的。
看来太傅府倒台后,安月白跟在温荆身边,才渐渐放下了防备,露出了本性。
可能那安月白也不是生来狠戾冷血,只是时局所逼。莫蓝烟思及此,忙摇了摇头,却听柳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头晕吗?我们出去透口气罢。”
被柳儿拉着手出了门,莫蓝烟才抬眼望了眼天空,忽觉三年已过。母亲,小弟。我将开始新的生活,带着你们的份,好好活下去。
十日后。古婧灵凝神望着安月白,抬手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儿,终见安月白缓缓睁开了眼,双眸中漫出一丝金光,不禁有些泪意:“成了,成了!”
“玥欢,你觉着怎么样?”古婧灵问道,见安月白轻轻一笑:“我都好。”
安月白召出了守身蛊,道:“灵姐姐,你看。”此蛊竟比古婧灵的守身蛊大了一半,双翅狭长镶金,翅翼流光璀璨;蛊身六道金纹,周身环萦彩光。
古婧灵已不由得下泪。是了,这便是守身蛊皇。她古婧灵有生之年能再传蛊道,得见蛊皇,已然无憾了。
安月白又在古婧灵相助下,动心运蛊,让守身蛊皇与古婧灵的万蛊得认。听古婧灵说,有此蛊皇,可召千蛊虫,可连万蛊师。
因而,现今就算无传意蛊,安月白也可在任何地方,与古婧灵、莫蓝烟实现传意。
“这便好了。”安月白一笑,“灵姐姐可务必助我学蛊,嫌烦也无用了。”
古婧灵一笑,轻拍了下安月白的手,“臭丫头。”
二人笑过乐过,便解了闭关。此时距出嫁之日尚有七日,安月白决意再耐心为莫蓝烟驻颜。
七日匆匆,须臾已逝。这几日里,凌亲王府与将军府俱是喜红渐增,一团喜气。
喜日昨日,将军府已派人入凌亲王府铺房,铺陈新房床铺,转眼便已到了亲迎之日。
已是季冬。凌亲王孟擎舟出门前已行过了祭祀,便已二烛为导,着一身婚服,骑高头大马,带婚队来登将军府门。
为显皇恩,圣上孟擎啸特命温荆为凌亲王与古玥欢主婚,另派礼部官员随行入宴督场。
短短几日,那温荆竟愈发清瘦了些,却是更显鼻峰。两眉青长端平,两目长且微扬。玉粉难遮眼下稍青之暗颓,白面淡唇虽喜更含丝憔意。
身着暗红宽袍,头戴掌印之帽,不见昔日宫中冷峻厉色,难窥墨瞳几缕真情。立得甚直,独立于场,似已融入,却又略带沧然;薄唇微抿,初冬凛风轻抚其面,更显出份孤孑冷清。
已然婿至。温荆出门迎了凌亲王,与孟擎舟相互作揖,将其引入府门。孟擎舟行得有些快,命人带上迎书,将婚礼喜雁与诸礼一一呈上,置于前厅,以示求娶之意。
屋内,安月白已换好了青蓝的假面。如今蛊皇得出,可多帮她维持假面几日,一次持七日也不成问题。
安月白与蓝烟同望镜中,见那镜中新娘正是风华无双。头佩凤冠,金钗入发青丝梳情长;耳着名珰,眉心一点花钿映红妆。黛眉两柳、情眸一双,颊生胭霞、唇含朱丹;喜服朱裙红胜血,玉人冰肌白若霜。
蓝烟有些晃神,安月白却已取来了盖头,传意道:“自今日起,你再非安府蓝儿,含恨蓝烟。”
蓝烟回首,安月白将盖头后侧搭于其首,双手举着盖头前侧未落,又传意道:“自今时起,你便是世上唯一的古氏玥欢,凌王正妃。”
“……是。”蓝烟开口,再深深望了眼安月白。安月白方将盖头放了下来,再传意道:“如此,你我算是恩怨俱消,彻然两清了。”
那畔,古昌锐与其妻俱已亡故,孟擎舟无以拜玥欢父母,便来拜太君。
待孟擎舟拜过了老太君,便当醮女了。柳儿进门与安月白一道扶了蓝烟出屋,拜过祖母太君和长兄烈渊,听过训话,方才起身,同凌亲王一道行向亲王府。
温荆跟在喜队中,目不斜视,却尽了全部的神以余光望着凌王正妃的轿。
终是到了今日。他何其有幸,得沐皇恩,亲自送她出阁成婚,否则只怕今日还不得一见。
今日的阿白,应是世间绝色,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温荆终是扬了唇角,却觉着眼下似有一酸,风吹得他甚为清醒。
应是风太大了,惹得他心下生疼,凭生泪意。
他是真为她高兴的,算他温荆有福,中秋许愿得成,上天着实眷顾阿白,为她选了亲王为夫。他不能护她一世,可凌亲王孟擎舟能。他此生不过是蝼蚁贱身,为奴一世,可总算是未耽误了她。
正此时,空中淋淋降下玉雪。温荆抬眸去看,几点雪花落到眸中。街上人纷纷说,凌亲王与王妃福泽深厚,此雪便是预示二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
是呵,白头偕老。温荆轻呵出口气,眼见那水蒸气散去,模糊了些许视线。
温荆睫上凝了冰珠儿。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如今他朝即今朝,正逢故人成新人。
他何其幸运,能陪她走过此路,共淋今雪。可又何其残酷,今日竟是最后一日,今时后再无他时。
他此生说谎甚多,可唯独骗阿白的那句“舍了”,是真心为她的。
她前路还长,他能陪她一程,已是命运待他不薄,何敢再奢求一毫。同行三载,他当一世不忘,酬了他此生孑然的疏狂,直至某日身亡魂消,将此情带入棺椁。
温荆思及此,竟胸下一痛,以帕捂唇一咳,觉着唇上一湿。他移开了手,低头见得帕上鲜红几点,叠帕拭去唇上血渍。
喜队已然到了凌亲王府。温荆下马,主持新人行礼、还礼,方才入室。
安月白跟在蓝烟身侧,望向温荆的第一眼,竟不免有些出神。不过二十天,他竟清瘦至此了。瞧着他面色发白,眼下似隐隐发青,应是这些时日并不好过。
温荆唇瓣开合,主持新人沃盥罢,便是新人首遭对饮了,之后还有合卺,但皆是双方随侍为对方斟酒。
昨日里,安月白早已安排得宜,首遭对饮是柳儿为凌亲王斟酒,合卺环节则是青蓝斟酒。
因而,柳儿斟酒时,安月白用余光不住望向温荆。她从未见过温荆这般,似枯月般傲立易碎,墨瞳却似开流之潭,悲喜掺杂着涌出,却是喜意更盛几分,应是真心为她祝福。
那眼里,竟不止是她曾在山洞中窥见的眷恋、心动,更是密密麻麻的深沉爱意,安月白不由微微心颤。
他先前说舍了,她虽因了解他并未相信,可他到底是骗了她。若非她修得了蛊皇,又新获了青蓝的身份,只怕是要生生错过了。
因而今日喜宴,安月白见着温荆爱痛兼杂,不过是对他略施惩罚,她才不会轻易饶过他。
新人进馔后,便当合卺。安月白为凌亲王斟了酒,见得孟擎舟与蓝烟行合卺礼,并未见得温荆一瞬的脆弱。
虽是稍纵即逝,却是真意尽泻,望向新人的目光如琉璃般清澈,却又丝丝缕缕尽是深慕。
待到合卺礼毕,凌亲王孟擎舟与蓝烟便一道入了洞房,温荆主持方罢,置于宴间。宾客与下人入内,为新人撒帐,喜气洋洋。
凌亲王今日大喜,撒帐后向众宾客敬酒。正此时,宫里的公公带来了皇上的诏书,说要赐凌亲王妃古玥欢为一品诰命夫人。
蓝烟在里间接罢了旨,便对安月白、柳儿、黎棠二人道:“早前时,他将小黎姐姐和小棠姐姐送来将军府。如今我大婚,便将黎棠二人带入王府,送柳儿和青蓝回紫宅伺候罢。”
这是早前时,安月白嘱咐好蓝烟说的话。蓝烟说罢,心道,安月白,你我恩怨已了,我也只能帮你至此了。
“是,夫人。”四人应下。黎棠二人陪蓝烟在内守着,而柳儿同安月白一道走向宴席旁侧。
喜上加喜,宴上气氛更甚。觥筹交错间,凌亲王有些醉意醺然,却仍是一一敬过,连温荆都被敬了杯酒。
“杂家谢过亲王。”温荆垂眸,“愿亲王与王妃百年好合,白首不离。”
“好、好!”凌亲王笑道,抬手饮下了杯酒,“承掌印吉言,掌印宴间乐好!”
温荆一揖,也仰颈一饮而下。那酒颇烈,竟好似破开了他的脏腑,让此心尽露于前,温荆觉着痛快了许多,却又像更痛了几分。
安月白在席间暗处望着温荆,不由一叹,心道:义父,您骗过我一回,我如今也骗了你,应是扯平。
待到宴后,诸人退去。徒留温荆与小全子拾场。
柳儿同安月白一道来到温荆桌前。青蓝既是哑女,柳儿便开了口:“掌印大人,小姐命我二人入宅服侍您,说是还您的恩情。”
温荆嗯了声,其声甚微。柳儿有些怕温荆,安月白却是竭力忍下笑,见温荆吩咐阿石将她二人带入紫宅,让洛竹为她们分份差事。
安月白同柳儿离开时,回眸望了眼温荆,心道:
好义父,来日您真知了我是谁,可万万要如今日一般冷静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