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五娘没接话。
九姑也没继续往下说。
在这份诡异的寂静中,小陈氏却有些坐立不安,想琢磨几句话活跃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瞧见她满脸尴尬,齐五娘调侃九姑:“你瞧瞧你,说话没头没尾的,惊着人家了。”
九姑淡淡一笑。
就见齐五娘端起面前的木杯,含笑道:“不介意的话,就听个故事吧!”
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昭国还是襄王在位,哀太子尚且活着,文王在郑国当质子,先王仍是个籍籍无名,大字不识一个,地位和奴仆差不多的王孙,殷长赢还没出生。
但襄王已经老了。
大抵越是老迈的君王,就越不肯服老,所以他对外疯狂发动战争,以彰显武功;对内一再征美,扩充后宫。
齐五娘是庐龙城一户木匠的女儿,那年刚好十一岁,就这么被征进了宫。
“宫中隔两年就要征人,城中百姓,但凡稍微疼爱女儿的,哪个不是提早给女儿定亲?”齐五娘轻叹道,“我当年生得清秀,父母存了些不该有的想法,就让我被征进了宫。”
只不过,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很多年后才想明白。
年少的她,对“进宫”还是有所期待的,因为人人都夸她是里坊中最出挑的姑娘,自然做过飞上枝头的美梦。
但进宫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在那些衣着华丽,散发着迷人香气的美人们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所以,人家能当妃嫔,锦衣玉食,她却只能当宫人,每天有做不完的活。
管束她们的“姑姑”还悄悄提醒,让她们少吃东西,多干活,饿瘦一点,穿上宽大陈旧的衣服,不要修眉,最好能弄得面色憔悴一点。
小陈氏听到这里,便长叹了一声,幽幽道:“这位姑姑是好人。”
她虽没经历过宫廷争斗,却见过高门肮脏,自然知晓,无论后宫还是后宅,背景硬的女人不一定站得久,长得美的女人不一定会受宠。但既没有家世傍身,又长得不错,却没漂亮到令男人一见惊艳程度的,基本下场都不会好。
周家有多少二三等的使女都是这样,样貌尚可,周家的男主人们兴头上来了,让她们伺候,过后就忘了。
美姬、侍妾,主母尚且要咬牙忍到失宠的时候再下手;对这样的使女,那就是轻飘飘一句吩咐的事情。甚至不用女主人出面,随便一个姬妾,或者一个有点脸面的管事,上下嘴唇一碰,她们就活不了。
齐五娘也叹道:“当年的我,虽不懂姑姑苦心,却因为怯懦,就听了姑姑的话。何况宫中的日子,本就……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特意攀上姑姑的养女,和她结交。久而久之,姑姑也就将我当成了半个女儿,给养女找好差事的时候,不忘算上我一份。”
毫无疑问,这个“养女”,自然就是九姑。
九姑的神色依旧平静,眼中却浮现一抹深切的哀痛:“我入宫之时,年岁太小,被宫人们照拂着长大。不光干娘,还有好些叔伯姑姨,个个都惦念着我。他们私下对我推心置腹,说,人人都想往热灶去,但大王年迈,喜怒不定,得宠的美人没几个能长久,加上——”
她后半句虽没说,可在场的两个女人都还算有见识,哪能不明白?
襄王都年过花甲了,光壮年的儿子就二十来个,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哀太子病怏怏地,命不长久,一旦没了,接下来是谁当太子根本说不准。
这样的后宫,就像一盆燃烧的热炭,越是靠近王权中心,就越可能命不长。
但把女孩一直留在僻静冷清的地方,看上去是脱离争斗,暂时安全了,实际上才是真正害她们一辈子。
宫里就像牢笼,寺人一生不得解脱,宫人一旦进去了,想要出来,那就只能你跟的主人离开了这座深宫,你从王室的奴仆变成私人的奴仆,才有可能重获自由。
看着九姑长大的几位长辈谋划了一下,就把九姑,还有齐五娘等一批女孩子们一起,送去了王美人那里,当个粗使宫人——她是襄王前些年宠爱过的一位美人,现在早已被忘到脑后,但运气还不错,有个公子傍身。
牙牙学语的公子,卷不进权势纷争。无论新王是谁,对无害的幼弟都不会痛下杀手。
王美人也颇为识时务,知晓自己既没资格抗衡老资格的妃嫔,也没底气对付新宠,平常就缩在宫里当透明人。
长辈们打算得样样都好,却没想到一点。
小孩子是很顽皮的,也是很脆弱的,尤其是男孩子,跑跑跳跳,动来动去,磕着碰着乃至莫名其妙地生病,都很常见。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二十年前的冬天,小公子感染风寒,高烧不起。王美人怒急攻心,勒令除她娘家带来的心腹外,其他宫人全都跪着,为小公子祈福,小公子不好,谁都不能起来。”
小陈氏心一抽,忍不住问:“那……小公子好了么?”
九姑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跪了两天三夜,水米未进,又是大冬天,倒下去的时候已经人事不省。醒来之后,人已经到了冷宫,后来才知道,一批进去的十二个姐妹,只有我们两个命大,烧得那么厉害,却硬抗着活了下来。”
说完,她还笑了一下:“这还是小公子烧了几天后,身体好了,若是没好,你今天估计看不到我们了。”
小陈氏喉咙像被堵着什么似的,说不出话来。
“生病了被送去冷宫的宫人、寺人,哪怕侥幸活下来,也没资格继续留在宫里,谁知道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病气,会过给人呢?所以,我和九姑病还没好,就被送到了一处离宫,若不出意外,一辈子就要在那里苦熬到死,谁知——”
这一刻,齐五娘的神色非常复杂。
小陈氏无法从这稍纵即逝的神情中,分辨真正属于齐五娘的情绪,只听见对方放柔了声音,不知是追忆,还是叹息:“我们在离宫中熬了整整九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四岁,襄王没了,文王没了,先王病逝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没感觉了。总归都是云端上的人,来来去去,与我们无关,却没想到——”
她顿了一下,才说:“会听见大王放所有先君妃妾、宫中美人、以及大龄宫人出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