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亥”宿舍的人,暂且不表,单说“酉”宿舍这边,小陈氏眉间的幽怨已被拂去大半。
小陈氏本不愿来。
她艳名之大,已经开始向四方蔓延。
这就导致若非必要,小陈氏根本不愿出去,那些目光深深刺痛了她。哪怕衣着再怎么得体,却觉得旁人眼中,她仍一丝不挂。
晏维知晓小陈氏的不愿,也明白逼迫对方与人打交道,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可他更明白,这是小陈氏的心结,乃至摧命符。
她越是缩在宅子里,逃避现实,情况就越不会好转,只会愈演愈烈。看似伤口愈合,实则变成毒疮,哪天就会要命。
所以晏维说服母亲和周安,几乎是半强迫半威逼,加上哄骗,把小陈氏一起弄到工厂来。
小陈氏战战兢兢,抱着姐姐的胳膊来了,结果周安被分去了整理文书,大陈氏被分去食堂,小陈氏则被指派到了“酉”宿舍,跟着一个叫“九姑”的宫人打下手。
九姑年纪和小陈氏差不多大,面容平庸,举止有度,安静少言。
但她只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彻底得到了小陈氏的信任。
九姑是含章殿的老人,曾跟着殷姮去岷郡,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岷郡那些可怜的女子们打交道,有丰富的经验,知道被男人们摧残过的女子,内心会非常敏感自卑,对外界的风吹草动十分警觉,一不留神就会伤到她们。
真正的帮助,就是心中将她们当人看,与旁人一视同仁,不要区别对待。
所以,她对待小陈氏的态度非常严格,就像正统的上级对下级那样。
小陈氏因为娇生惯养,从来没干过活,把手头上的事情搞砸,她会毫不留情地训斥;
小陈氏磕磕巴巴地学习昭国的语言,努力与旁人交流,认认真真做事,她又会默默端给对方一杯温水。
对待“酉”宿舍这些入住的女人,也是同样。
等到第一天的招工结束后,九姑就将所有人喊过来,高声宣布,被分到这个宿舍的人,身体都比较虚弱。
所以,今天晚上,她们只有米汤,和一副药剂。
等明天早上,会有人送米酒冲蛋花来,让她们喝下,调养身子。
这也是“巫”们研究出来的道理。
他们深知,庐龙城的普通百姓,或许还能吃饱穿暖,但贫寒之家,还有这些可怜女人,铁定营养不良。
长久的饥饿,一瞬间暴饮暴食,很容易猝死。
而且,当人饿习惯了,你一下给她大鱼大肉,她只怕吃了一口就要吐出来,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接受不了。
九姑还说,为了不弄脏宿舍,今天每间房子会发两大桶热水,两把梳子,给每个人两块布,让她们擦拭身子,弄干头发,不许留虱子。
木桶、梳子和布都要交还,谁都不许藏私,还有木制的碗筷,都要上交。
按照九姑的说法,成为正式工后,无论是餐盒还是铺盖又或者木盆,这些工厂都会发,专人专用,自己保管。
但现在你们还不是正式工,所以要回收。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说辞。
事实上,这些临时的餐具,都是“中天台”利用“木”的巫力,临时催化出来的木材,并不结实,也不耐用,为得就是一次性使用,然后全部要烧掉。
宿舍的规矩很严,几点起床,几点洗澡,几点熄灯,都有非常清楚的标准,就贴在墙上,所有人都能看。
但这么强硬的制度,反而让大部分女人都安心了。
九姑和小陈氏,也住“亥”宿舍,就住第一间,她们是负责人,稍微有点优待,一间房就住两个人,同样要遵守规矩。
小陈氏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无人服侍,一开始连怎么洗衣,怎么梳头都不会,九姑只教了她一次,就不再多管。
这样的冷淡,反而令小陈氏心安。
结束一天的疲累后,小陈氏正趁着房间还有灯光,笨拙地整理床铺,却见九姑从柜子里拿出烧鸡、咸鱼、腌菜和一小壶酒,在房间正中铺了三块布,又放了一条案几,方道:“我看见了个老朋友,她待会兴许会过来。”
小陈氏马上道:“我去找姐姐?”
“倒也不用。”九姑淡淡道,“食堂和‘酉’宿舍隔得太远,晚上没车,还是不要胡乱走动。”
“可……”她留在这里不方便吧?
“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九姑心平气和地回答,“累了一天,不如一起喝一杯。”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待到来人进屋,小陈氏怔住了。
这不是今天入住“酉”宿舍的一名女子吗?好像叫……齐五娘?
小陈氏知晓九姑的身世——隐官出生,长到七岁,开始在宫里干粗活,二十出头被分到含章殿,国巫大人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
难不成,眼前这个所谓的“旧识”,竟是昔日一道在宫中的姐妹不成?
看见小陈氏呆了一下,齐五娘倒是“扑哧”一笑,旋即,她的目光停驻在案几上的好酒好菜上,眼眶有点湿润:“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因为太好记了。”九姑平静道,“只要是当时的我们没资格吃的,你都喜欢。”
九姑和齐五娘携手,跪坐了下来,小陈氏有点懵,却还是坐在留给她的位置上,只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眼前的情况对她来说,实在太诡异了。
故友多年重逢,一个是国巫身边的得力侍从,一个却沦落风尘,境遇天壤之别。
哪怕情谊没变,没有居高临下、诚惶诚恐,不显得生分,怎么也该来个感人拥抱,叙述一下多年的离情和苦痛吧?
怎么这两人看上去,就和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齐五娘见状,不由笑道:“瞧上去是个精明的样子,怎么有些木木愣愣的?”
九姑白了好友一眼,比起素来的平静,多了三分鲜活:“别一上来就调侃她,将来你们这些住宿舍的,全都逃不过她的管。”
“哟!看样子,你是要高升了?”
“或许吧!”九姑的思绪有些飘远,“九年前,我跟着国巫大人,去了岷郡。五娘,你猜我在那里,看见了谁?”
齐五娘笑意微微收敛:“能让我猜……必然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莫非……”
“没错,正是‘她’的母亲和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