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嬴一听殷姮的语气,再瞧她神情,心里已经有底了:“此人心系卫国?”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卫沂之的态度摆在那里,坚决到难以撼动,假如原话照说,他的下场必定不会好。
殷长嬴也不是能轻易欺瞒的人,何况殷姮压根就没打算为了萍水相逢的卫沂之,去骗对她极好的殷长嬴。
但她也不希望,殷长嬴连卫沂之的面都没见,对他的印象就已经跌了十万八千里,那样无疑将卫沂之置于很不利的处境。
殷姮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只见她摇了摇头,略有些无奈:“此子天生随性,不爱仕途,对‘巫’之一道虽极为向往,但他乃是卫相嫡子,深得父亲钟爱,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邀请。”
短短几句话,却充满了应答的技巧。
卫国相邦卫平是什么人,殷长嬴比殷姮更清楚,那就是个典型的六国贵族,充满了古典的忠君精神,愿意为君王效死。
假如有条件的话,他肯定扶持公子逃亡,重建国家,战斗到最后一刻;
若没条件,他就会毫不犹豫,拔剑自刎,以殉故国。
这样忠诚耿介之士,若是自家的,君王就算看他不顺眼,往往都会留他一条命,但若是敌人家的……恩,还是请你快点去死比较好。
想也知道,卫平肯定不会出仕昭国,作为他的儿子,追随父亲的脚步,不正是孝顺的表示吗?
哪怕他内心很希望成为“巫”,也知道“巫”代表着什么,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是何等高洁的品性!
当然,殷姮也没把话说死。
她之所以用得是“卫相嫡子”,而不是“嫡长子”,就是暗示此子本不该是家业的继承人。
那么这个“深得卫相钟爱”与前面的“不爱仕途”联系起来,指向就很明显了。
此人才智之高,到了卫平这种老古板,都想要将相邦之位托付的程度——家业肯定是嫡长子继承,但相邦之位……
这是你家的东西吗?你敢说这玩意也必须要嫡长子继承吗?
只不过,卫平的其他儿子,尤其是嫡长子会怎么想,那就难说了。
毕竟,相邦之位就如一块熟了的肉,早就落在卫家多年。好容易轮到了自己,却不能啃上一口,十个人里面,怕是有九个半要心有不甘。
殷长嬴压根不用深想,就读懂了殷姮全部的潜台词,不由深深地看了殷姮一眼:“阿姮很喜欢此子?”
殷姮越是这么苦心粉饰,就代表她与对方接触的时候,对方说出来的话,或者表露的一些态度,让她觉得,一旦原话转述给他,就会造成不好的后果。
她鲜少这么费尽心力去庇护一个人,这令殷长嬴下意识地想到了另一个方向。
妹妹今年也十四了,是个大姑娘了。
论身份,普天之下,还没有能配得上她的人。
既然都配不上,那就随便了,除了六国王族,她不能嫁,顶多只能收为男宠外。其余臣子,嫁,或者说,娶谁都一样。
殷姮不知兄长已经想歪,认真回答:“我确实挺欣赏他。”
“卫家五代为相,卫平嫡子,身份也不算太低。”殷长嬴漫不经心地说,“阿姮若是喜欢,就将他娶了,孤赏他一个九卿之位即可。”
自家人嘛,当然是要厚待一点的,能力强就当廷尉、内史,能力平庸就当少府、郎中令或者宗正,顺便再派去打燕国、陈国这种弱国,捞点军功,直接封侯。
总不能落阿姮的面子,让她的夫婿太难看,对吧?
意识到殷长嬴误会了,殷姮连忙澄清:“我对他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单纯欣赏这个人的性格和才能而已!”
不是未来妹夫?
那就更无所谓了。
“既然阿姮看重,不如收他为徒。”
“这……”殷姮迟疑了一下,“他好像与我同岁。”
殷长嬴没当回事:“尊者为上,达者为先,阿姮两者皆备,又有何不可?”
若非殷姮颇为欣赏此人,殷长嬴根本不会多费这种心。
天赋绝伦又如何?
愿意当巫,便效忠于孤;若不愿成巫,那就去做伥鬼吧!
卫沂之到底不了解“巫”的世界,以为他拒绝成为“巫”,最惨的结果,无非或死,或囚。
但他不知道,巫的世界,比普通人残酷一万倍。
假如他拒绝,非但身体的自由,就连内心的自由,也会一并被剥夺。
殷长嬴断不可能会放任这等天赋的人不管,就算殷姮今天不告诉他,过两天卫沂之入城,他照样能察觉。
如果没有她提前来这么一出,以殷长嬴的性格,绝对是一感应到卫沂之,立刻派郑高把人带过来,给对方两条路选。
要么活着当巫,要么死了去当伥鬼。
没有第三种可能。
卫沂之说得不错,殷长嬴根本不需要有自我思想的人,只需要应声虫。
所以,他顶多给卫沂之一次选择的机会——究竟是活着给孤干活,还是死了照样给孤干活,你自己看着办!
这也正是殷姮拼命为卫沂之说好话的原因。
普通人可以辞官不干,殷长嬴不会强留,卫沂之却没这“荣幸”。
他的天赋已经注定了,他根本没得选。
既然知道卫沂之注定要给殷长嬴打工,何必一开始就让他们的关系这么差呢?倒霉得还不是卫沂之自己?
这么想来,殷姮收卫沂之为徒,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卫沂之到底不同于孙青和樊辰,这两位都能算是土生土长的昭国人,天生根就扎在这里;卫沂之却是外国人,而且还是国破之后,被迫迁徙到这里的卫人。
谁都不能保证,他掌握这么横绝的力量之后,不会反水,当然要加以约束。
师生名分,就是一重保证。
以卫沂之的人品,只要有师生这层关系在,他对昭国就会一心一意——条件是要说服他点头答应拜师。
想到这里,殷姮柔声道:“我虽打算收他为徒,却不可能主动上门,降了身份,自当由他拜我为师。但若无人引荐,他又如何能见到我呢?”
殷长嬴听见前半截,还觉得有趣,阿姮什么时候是在意身份之别的人了?
听到后半句,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拐着弯,替荀慎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