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是个没有欲望的人。
殷长嬴第一时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却很快推翻了。
因为他不信。
任何人都有欲望,有喜好、追逐、沉迷、渴望拥有的事物。
有人好名,有人贪利,有人好色,有人栈恋权力,也有人不惜一切代价,疯狂地渴求长生不老。
若要问区别,就是强者不会被欲望掌控,反能驾驭欲望;弱者却容易陷进去,难以挣脱。
但他这个妹妹呢,她执着与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显然不是亲情,也不是权力和地位。
然后,也不是旁人的崇敬、敬仰、膜拜与畏惧。
以阿姮的聪慧,自然清楚,只要她表现出神异之处,在昭国的地位就会截然不同。
父王一定会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天降吉兆,将她奉为神女。
从此,她将被高高地供在神坛上,供所有人仰望,一喜一怒都能轻易主宰无数人的生死。况且那时候,殷长嬴还没觉醒力量,她就是独一无二的。
倘若他一直没成为巫,只是个普通人,就算贵为大王,难道就能不重视,乃至听从这个神女妹妹的意见?
但阿姮却从头到尾都没提一个字,甚至没展露半点稀奇之处。
她的故意隐瞒,自然是不信任他们的表现,可退一步来说,也证明她完全不在乎权力和地位。
王都之中流言蜚语遍地,都说她傻了,被流放了,她难道真听不到?可她什么时候真往心里去过?
殷长嬴本以为,阿姮沉迷力量,因为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修行。
但现在,他发现也不是。
沉迷力量的人,很难控制自己一直不去使用这股强大的力量,尤其在身边没有足够多参照物的情况下,更会不断地想验证自己有多强。
以殷长嬴的自控力,尚且在面对孙青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散露气场。
虽然他并非有意,可他却也没刻意收束威亚。
阿姮却没有这么做。
她不管对巫,还是对妖鬼,都刻意收敛了强大的力量,从不压迫对方。而对她来说,只要妖鬼不危害昭国,不伤及人命,她就无所谓对方是否听从昭国。
同样,这也证明,阿姮对昭国的繁盛与否,并不放在心上。
否则,她绝不会赌万一的可能,一定会处置这些妖鬼,以绝后患。
名利?
若真要求名养望,应当从世家、士族下手。可阿姮在岷郡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那些犯官之后,城旦奴隶们,反倒开罪了地方士族。
难道她不知道,就算城旦们帮她说一万句好话,只要士族厌恶,她就不可能有好名声吗?
美色?
殷长嬴思考片刻,觉得也不可能。
一方面是因为阿姮现在年纪还小,孙青的汇报中,也没提阿姮与谁走得近;另一方面则是,他们成为巫之后,已经开启了“巫术视觉”,一切微小之物在他们眼中都纤毫毕现。
在这种无比清晰的视觉中,除非同样是巫,否则普通人中的美人,在巫眼中简直不堪入目。
若不关掉巫术视觉,殷长嬴怀疑自己对后宫那些美人根本没有提不起任何劲,因为略微一扫,连她们脸上覆盖的每一粒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更不提朝臣脸上的褶子了,更加伤眼。
答案排除到这里,殷长嬴难得陷入疑惑。
权力、地位、名利、美色、力量、荣耀、责任……这一切都不值得她追求吗?那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孙青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突然听见大王起身,他不敢抬头,就见一双黑色的革靴缓缓越过他。
然后,他就察觉到一股极其可怕,莫可名状的力量。
仿佛某种莫名的吸引力,促使着孙青小幅度地扭过头,就见诡异的黑火吞噬陈朗的全身,不消片刻,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这一瞬,孙青似乎听见了陈朗凄厉的惨叫,却很快就消弭无踪,快到让孙青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很清楚,绝对不是。
陈朗的灵魂,已经被大王直接烧毁了。
孙青难以控制身体的颤抖。
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
对此世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挫骨扬灰,魂飞魄散,都是最可怕的八个字。
孙青原本不信大王受命于天,是上天之子。他一直认为,大王也是凡人,也会有人的弱点,只要急大王所急,想大王所想,就能求得高官厚禄。
但看见大王与公主,他却突然信了。
未必每一任大王都是天子,毕竟百年来道德沦丧,曾经属于天子专属的王号,已经成了七国君王都有的称呼,甚至还有君王想要称帝,认为自己功盖五帝。若真是受命于天,上天为何不劈雷下来打死这些僭越的诸侯?
可昭国如今的大王,一定是真正上天之子吧?
对上天来说,人类如同蝼蚁,晚了几百年发现蝼蚁逾越的行为,派儿子和女儿降临来收拾残局,惩罚这些逾越者,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殷长嬴压根没管瑟瑟发抖的孙青,黑色的火焰烧毁了陈朗的躯体,也摧毁了殷姮留下的巫力牢笼。
羌水水神身形还未来得及暴涨,殷长嬴的手已经按在了它的双眼之间,五根指头轻而易举地就刺穿了鳄鱼坚硬的外皮,握住了它位于脑部的核心!
然后,殷长嬴右手直接合拢!
羌水水神轰然倒地,不断缩小,缩小,最后慢慢变成一个水蓝色,却夹杂着斑驳黑点的小水滴,漂浮在空中。
殷长嬴缓缓收回一丝灰尘都没沾的右手。
就在他摧毁羌水水神意识的那一瞬,庞大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羌水水神最后的挣扎。
寥寥十几年的意识,与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记忆相比,哪个更令人沉迷?
假如不能坚持自我,就会在这个环节迷失,将自己误认为“羌水水神”,而不是“殷长嬴”。
他本不必如此麻烦,更不必如此冒险。
从殷姮的信中,殷长嬴已经知道,羌水水神是个空有力量,实则胆怯的小人,未必不可用,但想要驯服对方,需要花一两年时间,殷长嬴却等不及了。
孰轻孰重,这位年轻的君王一向分得很清。
更何况,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从羌水水神的记忆深处,殷长嬴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神降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