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殷姮的问题,卫沂之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师尊认为,究竟是寒门子为一方父母,更能造福百姓,还是世家子弟?”
“各有各的好处和坏处吧?”殷姮认真想了一下,才说,“关键还是看本身品性,以及监察机制。”
世家子目下无尘,养尊处优惯了,不知民间事情,一亩地能收多少粮食,一匹布的长、宽、厚度都未必清楚。
寒门子清楚乡野之间的潜规则不假,可贫寒的人一旦出头,究竟是想到造福乡里多,还是仗着自己“懂得规矩”,变本加厉地盘剥,谁都说不好。
卫沂之认可殷姮的观念:“师尊心中,应当也有了定论。”
人的品性,并不以出身来论。
高门会有禽兽,也有君子;寒门亦有侠士,以及狼心狗肺之辈。
单纯想依靠官员的德行,让他们不作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掌握的权力太大,诱惑太多,没有外力约束,人只会越发放纵。
监察的作用,不言而喻。
那么问题来了。
同样是犯了事的官员,究竟是出身高门的那个容易脱罪,还是出身寒门的那个呢?
“沂之。”殷姮心里有数了,“这段时间,很多‘故交’来找你?”
“何止今日,自打师尊收我为徒后,卫家拜帖不绝,拿来当柴烧,一冬都不需要炭。”
殷姮早就知道卫沂之面对不喜欢的人,从来不吝惜讽刺,可他们相处的时候,他一向都是淡淡的,很少露出这一面。
显而易见,这些人把卫沂之烦得不轻。
这也难怪。
人生在世,谁没几门亲戚呢?尤其是卫家这种,百年世家,枝繁叶茂,盘根错节。
哪怕卫家满门被抄,可亲朋好友尚在,而且都是落难的贵族,日子苦不堪言。
人家没卷入谋逆官司,平常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就是想谋个出路,不要那么窘迫,难道卫沂之还能全把这些可怜人打出门去吗?
殷姮试图将自己的思维代入“世家”,揣摩了一下他们的行为逻辑,不由微微蹙眉:“他们这般坐吃山空,家中女眷——”
卫沂之淡淡一笑。
世家女珍贵不假,但到了落难的时候,就成了烫手的山芋。
要是都被抢走了,倒也省事。
无非就是骂几句罪魁祸首,哭一下人心不古,心里却暗自庆幸累赘没了,自家还要体体面面地过日子呢!
偏偏攻打卫国的荀腾,本就是卫国宗室,与各大世家有旧。揣摩着殷长赢并不好女色,为了保全昔日同僚们的尊严,并没有对他们家的女眷们动手。
真正被瓜分掉的,大概就是小地主、小商人家的女子罢了,世家并没有倒霉。
而攻打梁国的王乾见状,便卖了荀腾一个面子——需知财帛美色,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样是灭国,你抄得东西那么点,我抄得东西却那么多,朝堂上一合算,大家怎么好当同僚?
所以梁国世家的女眷们,也有幸能够保存。
否则,以小陈氏的姿色,早就被人掳走了,哪里还有最近这一出。
但对卫、梁的世家来说,这反而成了令他们头疼的地方。
他们的田宅、奴仆、商铺、粮食,都已经没了。就算昭国给他们留下了财帛,可没有生钱的项目,也就是勉励支撑,熬不了多久。
想要维持昔日的优渥生活,显然不可能,如果不想沦落到贩夫走卒的境地,就必须家中有人当官。
而昭国的选官制度……不提也罢。
去当门客,也未必可行。
上位者们也不傻,“士”这种身份的门客,多收几个无所谓。别国世家出身的门客,那还是少收一点吧!
上一个门客过千的姜仲是什么下场,大家都看见了,没人愿意步后尘。
再说了,人家就算收你当门客,顶多也是养你一家吃穿,而世家……往往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有一大家子要养。
除此之外,婚姻也是一大难题。
世家女的身份自然高贵,尤其昭国很多大人物,上数几代都是泥腿子,最缺得就是那张绵延几十代的家谱。
但这张家谱,还不足以令大人物们心动。
昭国真正的上位者,即封君、彻侯们,一大半都和殷氏王族是姻亲,彼此之间也经常联姻。
谁家出息的孩子,不是当眼珠子看着?婚姻这等大事,就算不求娶公主、宗女,那也要和外戚、彻侯们攀亲,谁愿意拿宝贵的名额给破落户?
说句难听的,得用的庶子,他们都已经看好了儿媳的人选。
你们这些落魄世家想要攀上我们?
很简单,送女儿来当妾室,我们保证,她们不等同于寻常姬妾之流,绝不随意打杀。
殷姮想到这里,忍不住问:“他们肯吗?”
“当然不肯。”
卫沂之平静道:“若是上位者强取豪夺,倒也罢了,人送出去了,好处沾了,推脱一句不是我愿意,是没办法,旁人也能理解。但这等你情我愿的买卖,一个不想买,一个不想卖,又岂能做成?”
殷姮长叹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和世家女们无关。
虽然她们是当事人不假,可昭国的公卿们,买得并不是她们的人,甚至不是她们的长相,而是她们的身份,以及自己的面子。
东方六国天天喷我们都是寒门出身,那又如何?你们的身份足够高,祖宗足够优秀吧?可你们家的女儿,现在成了我(以及我儿孙)的妾室。
对世家来说,也是如此。
一旦点头答应,百年清誉就毁于一旦。
哪怕殷姮觉得吧,就凭这些世家手上的人命,十个人里面全杀了,可能会错杀无辜;但十个人里面杀四个,肯定会漏过恶人。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就吃“祖宗高贵,我也高贵”这套。
不到山穷水尽,世家是绝不可能卖女为妾的——送入王宫另外算。
“他们找你,是想谋差事,还是想求姻缘?”
“师尊猜错了。”卫沂之轻轻一笑,与其说是讥讽,倒不如说是已经看透之后,就连厌倦都觉得多余,“将女儿送给昭国的公卿为妾,自是有辱门楣,但若弟子收了,便是红袖添香的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