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的命令一出,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炸开了锅。
标宛子犹豫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知晓此人身世后,再也忍不住了:“公主,杨秀乃是郡守之妻,那人却是氓隶、奴婢之子,这……”
氓隶是什么?连姓氏都没有的人!
奴婢是什么?祖宗都没有的人!
郡守,却是高高在上的大夫啊!
在这个士庶分明,人人以姓氏、祖先为傲的时代,君王、(公)卿、大夫、士、国人、氓隶、奴婢的壁垒深到难以想象。
君王有国,公卿、大夫有家。
所谓的“有家”,就指拥有自己的封地,至少是一座城。
国君与公卿、大夫的区别并不在于城池的大小,几百年前,小国国土面积不如大国一座城的情况比比皆是。关键在于,国君“受命于天”,拥有祭天告地的权力,卿、大夫只能祭祀先祖,故以家代国者为“篡”。
唯有上述三者,可以有姓有氏,骄傲地追溯自己的先祖到三皇五帝,族谱记载自己源于哪一支。
士和国人,则有氏无姓。
你说你自己有姓,也出身高贵?对不起,其他人不认,那就是没有。
氓隶则指城外、山脚的百姓,但因为他们没有姓氏,也可以被认作野人。
虽说昭国因变法之故,只要立军功,就算奴婢都可以重新当平民,国人一跃成为大夫的事情也不少见,阶级的壁垒远远没有其他国家那么令人绝望。
可“士庶有别”的观念还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殷姮让大夫遗孀收养氓隶之子的行为,樊郡上下就没一个认可的,标宛子都看不过眼。
殷姮却对此不屑一顾。
什么是公卿?九卿中的少府、太仆,一个是王室的私人管家,一个主业是帮国君赶马,副业才是管理国内马政。放到一般人家,这不就是管家和马夫吗?但他们却是“卿”,甚至因为见国君的次数更多,地位隐隐在其他九卿之上。
什么是大夫?为君王看病的太医令,记录君王一言一行的太史令,为君王编排歌舞的乐丞,都是大夫。
什么是士?说个笑话,为君王管理、整理衣冠的“典衣”“典冠”,乃至为天子酱菜里挑蛆虫的,也是“士”。
若非如此,天子“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七十二士”是怎么来的?自然是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服务天子的人啊!
真要论工作性质,某些公卿士大夫,真能比奴婢好到哪里去?
偏偏在社会大环境持之以恒的洗脑下,十万个人里面或许只有一人能跳出窠臼;可这些人里面,一百个也未必有一个能成功的。
但正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会有国家、乃至王朝的更迭。假如人人都死脑筋,也就不会有大夫杀国君,甚至篡夺国家的事情了。
殷姮并不需要其他人教自己怎么做,只是问:“那人的身世查出来了?可有长辈在世?”
标宛子面露难色。
她觉得这些污糟事说出来都脏了公主的耳朵,可公主询问,她也只能如实回答:“此子生母乃是雷氏一婢,颇得主人喜爱,嫁给一个心智有瑕疵,动辄打人的仆役。几年后,此女将夫君害死,罪大恶极,处黥(脸上刺字)、劓(挖鼻子)、刖(斩去双足)三刑,然后发配到最低等的娼寮,在那里生下了此子。”
殷姮一听就懂,不由面露讥讽:“我怎么不知昭律有所改动?妻杀夫,不是三刑只择其一,然后去隐官做一辈子苦役吗?”
标宛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低头。
这里头的玄机实在太简单,无非就是婢女得男主人喜爱,女主人心生嫉妒,想法子糟践,先是把婢女嫁给一个动不动就打人的粗使奴仆。男主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不为婢女出头,却贪恋对方的美色,继续与她私通。
女主人妒火中烧,可碍于丈夫还活着,不敢弄死婢女。等丈夫一死,她立刻就用最恶毒的手段去对待这个婢女,毁掉对方的容貌和未来还不够,一定要把婢女往死里整。
殷姮顿了一顿,又问:“那个姓雷的男人,死的时候多少岁?”
标宛子忙道:“五十又二。”
殷姮只觉可笑。
这个时代,三十多岁就儿孙满堂,五十岁称句老朽也不为过。
哪怕是大王,一个二十岁的大王征美,与一个五十岁的大王征美,百姓的反应也会截然不同。
前者,无论是疼女儿的还是卖女儿的,无不趋之若鹜;
后者嘛,卖女儿的,什么情况都照样卖。可疼爱女儿的人家,自然要快点找个好郎君,将女儿给嫁了。
假如说跟着老男人能得足够的好处,也有人愿意,寿阳太后就是典型。但这个婢女得了什么好处吗?
显而易见,没有。
她仍旧是婢女,不仅要干活,还被女主人针对,将她嫁给傻子,天天挨打。
就算这样,老色鬼还是不放过她。
可笑得是,这个造成了她一生悲剧的男人,却是唯一能庇护她的人。
哪怕对方从来没有庇护她的想法,可正因为他对她身体还有那么一丝贪恋,令他的妻子始终不敢做得太过分。
而等他一死,婢女就遭遇了对一个女人来说,最残酷的折磨。
殷姮沉默片刻,又问:“她是家生子吗?”
标宛子忙道:“据说是从远处的山林中抓回来的野人,到雷家的时候还很小,话都不会说。”
三四十年过去,当初的事情,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
殷姮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
一个女人的一生,竟可以如此悲惨。
小时无忧无虑在山林长大,却整个部落都被抓走,男人要么被杀,要么被发配去当矿工,很快就死了;女人成为了奴婢、玩物。稍微长大一点,因为姿色出众,被男主人染指,被女主人针对。再后来……
殷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问:“诬陷她的人呢?”
标宛子见殷姮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不由小心翼翼地说:“尚在人世,却已年过花甲。”
殷姮听出了标宛子的弦外之音,怒极反笑:“你想让我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