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王的口不择言,令殷姮愣住了。
她倒不是惊讶辰王用词之恶毒,而是脑子有些懵。
殷姮完全没想过,辰王这个在国家风雨飘摇之际,不仅率众抵御强敌,保住国家,还趁机反杀了辰山山神,堪称心志果决,敢想敢做,并具备超凡力量的一国女王,潜意识里居然也会认为女人最大的价值是生育。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辰王的话并不能说有错,至少在这个时代,它有一定的道理。
在殷姮的故乡,由于科技的极度发达、智慧种族生命的漫长、优渥的福利制度,还有社会整体观念的原因,繁衍的概念被无限弱化了。
肉体衰老早已不是问题,换个身体就行,只要思想不混沌,你就永远年轻。
没有了“养老”的负担,“生育”这一的功能也从女性身上被解放出来,可以自然孕育,也能人工培育。
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孩子,完全取决于自己。
想要孩子的人,一辈子生几万个也不稀奇;不想要孩子的人,也根本无所谓。
还有很多生下孩子不愿养的,也没事,只要你每年交一笔钱,政府就帮你养。等孩子成年,就不用交钱了。
假如你不愿交钱,把尚未成年的孩子丢了、卖了、送走了。那就不好意思,有一个算一个,去牢里好好改造,认真反省,刑期动辄以百年为单位。
万一某人意识或者精神上出了问题,没有了自如的行动能力,也没关系。只要你工作了足够多的时间,社会福利就会回报给你,从病到死都不用担心。
可这个世界不然。
落后的生产力,基本没有的社会福利制度,桎梏人类的羸弱躯体,让“养老”成为大难题。
上位者们很清楚,指望人的良心实在太难。所以他们用“孝”作为约束,将社会风俗确定下来,令子孙供养老人成为成例。
更何况,这时的所有人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将在冥府生活。而冥府荒芜,长不出粮食,死去的人需要靠后辈供奉的祭品为食,没人供奉祭品,要永永远远地饿肚子。
这就让“无后”变得更加令人恐惧。
这种环境下,具有生育功能的女性被当成资产,就变得理所应当了。
正如殷姮在岷郡时看到的那样,商人只会带走年轻的女人乃至女孩,因为她们的美貌和身体都可以换来丰厚的回报,男童、老妇和老人,就算白送,人家也未必要。
类比一下现在,殷姮大概能猜到几千年前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人类或妖鬼的力量,当然是毋庸置疑地强大,他们可以对抗自然,甚至改变自然。但在社会观念上,与现在并没有太大不同。
这么一想,殷姮其实也能明白辰王的想法。
作为一国之王,辰王确实可以不生育,挑选十几个养女,择优秀的继位即可。有王位的诱惑摆在前头,无论哪个养女都会对她毕恭毕敬。
但只要人类无法摆脱肉体衰老的桎梏,社会又没有足够健全的制度支撑,就算拥有超凡力量,哪怕没有辰山山神这个外力影响,对养老的恐惧始终会在,从而促使一部分人对繁衍充满渴求。
一个强者,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能控制局势,等重伤了、实力衰退了、老了甚至肉体死亡之后呢?
亲生的孩子都未必会尽心,把老迈无力的父祖圈起来,不准他们与任何人接触,缺衣少食,让他们“自然死亡”的例子数见不鲜。
就连一代雄主郑武王,年老时也被亲生儿子活活饿死,何况收养的?
因为利益跟随你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你能给的,别人就不能给吗?
拿半辈子去豪赌人心,赢了倒还好,万一输了呢?
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或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一辈子都没办法真正理解,故殷姮望着辰王的眼睛,不无困惑地说:“我有时会觉得非常奇怪,这里的人,一边不讲道理地看重生育,一边又无比轻贱生命。”
一旦女人没有生育能力,这个女人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除非她青春貌美。
可很多人家里,孩子一窝一窝地生,却没那么多口粮养大。把孩子卖成奴婢、童养媳的比比皆是,直接将孩子扔了、杀了的也大有人在。别人问起来,就说孩子病死了。
“被夭折”的孩子中,又以女婴居多。
一个劲地生孩子,生下来却不好好养,这难道不畸形?不病态?
辰王却没法子理解殷姮的疑惑,她甚至不知道殷姮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多少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对此提出质疑的人,才是怪胎吧?
殷姮见辰王的反应,一股悲凉自心底而升。
她本来以为辰王能够理解自己,毕竟是男权社会的女王啊!
可现在,殷姮却明白了,辰王虽然是女王,可靠着辰山山神——虽然是妖鬼,可性别还是男——上位的辰王,无疑是这套规则最坚定的捍卫者。
“我不知道究竟是你可悲呢?还是我可悲。”殷姮喃喃自语,“但仔细想想,我还是觉得自己比你幸运不少。”
听见殷姮这句话,辰王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恐怖:“你说什么?”
这根本就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声响,简直就像厉鬼的嚎叫。
殷姮却不为所动,只是轻轻道:“因为我只是迷路了,终有一天可以回家,而你——”
伴随着她的话语,那双眼睛中的狠辣渐渐变成不甘和绝望,拼命挣扎,却还是被另一双澄澈的眼眸取代。
“……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殷姮的话语,飘散在风里。
她深深地望着辰山,眼中透露出一丝悲悯。
而此时,“土”已经自发地将被夺舍的人抛出山外,“风”则托着这具瘦小的躯体,飘到殷姮的面前。
那人挣扎着看了殷姮一眼,声音小到几乎没人听清:“……阿姆……”
“风”吹拂着他的面颊,露出了真容,瘦到脱形的脸上,依稀能看出稚嫩的面容。
非常年轻,不会超过十四岁。
想到同样年纪,却膀大腰圆的孙青,殷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故她看了杨秀一眼,缓缓道:“去寻此人的父母来,若没有,你便当此人的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