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望着荒凉的土地,眉宇间透着说不尽的孤独,却听见殷长嬴评价:“阿姮,你过于善良了,这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
他并没有质疑,妹妹为什么会有“士族和黔首的生命都很宝贵”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因为他能懂。
对他这个昭王来说,公卿也好,奴婢也罢,都臣服于他。所以他不在乎出身,只要能为他所用,他就提拔。若是无能之辈,就算是他的儿子,他也不会给于任何优待,顶多赐点金帛,去做普通国人吧!
同理,对拥有强大巫力的阿姮来说,高居庙堂的公卿,卑微肮脏的城旦,不都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吗?
大家都是普通人,自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从这条道理衍生下去,公卿和奴隶确实是一样的——孙青是相邦、封君之后,而那无名奴隶则是氓隶、婢女之子,可他们都是很有潜质的巫。
殷姮虽不知道殷长嬴已经逻辑自洽,完美地解释了“公卿与奴婢无异”这条惊世骇俗的言论,但同样的话,她曾经听过。
从另一个“哥哥”那里。
她记不清那双暗红眼眸的主人究竟是堂哥、还是表哥,或者是邻家哥哥。但她记得,对方也曾说过,她不该去当天医,因为她不够冷酷。
“我……”
“你的善良令你不忍心去伤害其他人,但他们未必会感恩,甚至会成为刺向你的利刃。”殷长嬴缓缓道,“公卿、大夫、士、庶、奴婢,壁垒分明,一因人性贪婪,二因攀比之心。这并非坏事,也无从杜绝。”
殷姮无话可说。
殷长嬴确实看得很透,很多人拼命奋斗,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乃至家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而更好的日子,是怎么界定的呢?
当然是比出来的。
假如家家户户都吃同样的东西,住同样的房子,未来也早就定好了,大家都一样,谁会有向上的动力呢?
可要是你大鱼大肉,我吃糠咽菜;你广厦千顷,我破屋两间;你左拥右抱,我光棍一条,这谁能甘心?
昭国之所以比东方六国强,就在于任何阶层的人都有上升渠道,只要你拿命去博,就有出头的机会。看见平常与自己称兄道弟的家伙,转眼间就成了军官,高高在上,自己见到还要谦称、行礼,又有多少人能服气?
哪怕在殷姮的时代,吃穿用度每个人都差不多。人们可选择的余地更多,寿命更长,乍一看好像真的很乌托邦。
可阶级真的完全不存在吗?
“但这样是错误的。”殷姮轻声道,“无论如何,去践踏别人,都是错误的。”
你可以不那么正直,也可以不那么善良,也可以疯狂追逐利益。但故意伤害、践踏、欺辱旁人,绝对不可以。
殷长嬴不动声色地问:“既然认为是错的,为何不去干涉?”
殷姮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不可能永远正确。”
这句深埋心底多年的话,一旦得见天日,令她自己都不寒而栗。
但说出来了,却没那么讳莫如深。
“我曾经想过,利用自己的能力,改造所有我认为‘错误’的人。给他们种下精神种子,切掉他们体内贪婪、愚蠢、无知的一面,只留人性的光明和美好。”殷姮就这么平静地,说出了无比可怕的话。
然后,她停了一下,又说:“可仔细一想,如果我真要这么做,第一个该被‘治疗’得就是我自己。因为我否定了人的多样性,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殷姮的脸上,浮现很明显的自我厌弃:“我想利用这份力量帮助更多的人,却又不希望违反自己的原则,对很多事情只能视而不见。这样的我,实在太自私了。”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望向殷长嬴,却看见对方眼底竟闪过一丝笑意。
殷姮怔住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兄长有如此明显的,正面的情绪,而不是那种如海一般的深沉和平静。
“大兄,你为什么会……笑?”殷姮纠结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我刚才说的话,真有那么可笑吗?”
殷长嬴突然伸出手,揉了揉殷姮的头发。
这位少年的君王,此时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符合他年纪的意气,语气都变得轻快了起来:“你道心乱了,竟只是因为,你见不惯豪强欺凌百姓,却怕今日你因一己喜好去决定豪强生死,来日就可能仗着力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殷姮睁大眼睛,难以接受殷长嬴完全不当回事的态度:“他们触犯律法,自当交给官府审判,我怎能仅凭自己的想法,就去决定人家的命运?”
假如做不到,也就罢了,可她是能做到的,这才吓人啊!
但殷姮马上就醒悟过来,对殷长嬴说法律的神圣性,简直就是在浪费口舌。
在封建君主制的国家,君王的个人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这个世界只有君王才具有神圣不可侵犯性,表现形式就是君王绝对不会错。敢说君王错的,请乖乖自尽,否则就全家全族一起去死吧!
殷长嬴会重视昭律,也尽量不会去破坏它的权威,但在他所拥有的权力面前,昭律和一张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这么一想,好像更绝望了呢!
殷长嬴觉得妹妹生无可恋的样子很可爱,索性再揉了一把,才语带笑意地说:“确实够了,不过是傻够了。”
殷姮呆了半晌,才有些沮丧地问:“真的很傻吗?”
“是很傻。”殷长嬴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本就无权处置他们,却为此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这还不傻么?”
“我……”
“他们是孤的子民,生死荣辱,自当由孤一言决之。”殷长嬴含笑看着她,“孤决定将樊郡十二姓的男丁悉数处决,女子则发配为奴。”
殷姮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真的要把樊郡十二姓,上上下下几万男人全都杀光!
“等等。”殷姮急忙道,“盐井才刚刚发现,需要大量盐工……”
殷长嬴轻轻点头:“也罢,既然阿姮求情,就依你所言,将他们贬为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