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沂之思考了很久。
他心中盘旋着许多问题,希望能得到解答,却又隐隐觉得,若是自己琢磨明白,或许收获更大。
斟酌到最后,他竟说了一句看似不怎么相干的话:“方才,樊大人带弟子去了食堂。”
殷姮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樊辰。”
卫沂之见殷姮瞧上去没有生气的样子,便问出了他目前认为最重要,也最不解的问题:“弟子想知道,国巫大人为何这么做?”
他之所以这么问,关键就在于“身份”二字。
一道菜做好了,上位者在没动筷子的时候,分一部分给下位者,这是对“公卿、士大夫”的恩宠。
倘若上位者动了筷子,哪怕只吃了一口,也绝不能再赠给公卿。
赏赐剩菜给公卿,只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我可不是你家奴仆,你居然拿吃剩的东西给我?
性格刚烈一点的,估计就要自杀捍卫尊严;脾气再暴虐一点的,直接带把刀进宫,面见君王的时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是没有。
曾有一位祝王疼爱女儿,吃到一条珍贵的鱼,觉得滋味特别好,自己舍不得吃完,将剩了一半的鱼送去给女儿尝尝,那位公主非但没有感激涕零,反而立刻拔刀自杀。
祝王闻讯,十分后悔,认为自己举止失当,将女儿当成奴仆对待,损害了她的尊严。
为了让女儿泉下不至于只和奴仆为伴,这位祝王诱杀了几千国人,为女儿殉葬。
正因为世俗规矩如此,殷姮的所作所为,才令卫沂之迷惑。
他方才已经从樊辰嘴里问出来,昭国的眷族分三种,一种是墨家贤达们;一种是少府工匠;最后一种是上林苑中的王室私奴。
而坐在墨家学子们后面考试的眷族,基本上都是城旦、罪犯。
国巫大人通过考试,将他们从眷族中选拔出来,进入中天台,让墨家人和工匠们给这些眷族上课,出题,并制定了严格的考试规则。
而她自己则带着最顶尖的一批墨家大能和少府工匠修路去了。
这就是殷姮为什么这两年如此辛苦,需要保证所有人安全的原因——她带去的人,本身就是昭国工科素质最高的一批人了。
在这个许多学问和手艺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家族内部口耳相传的时代。哪怕折损任何一个顶级工匠,损失都不可估量。
只不过,在世人眼里,墨家学子,勉强还能算个人,工匠这等连姓氏都没有,就比野人好一点的氓隶算是什么东西?
国巫大人对工匠如此宽厚,究竟是因为中天台的眷族,本来就是被昭国当成预备官员培养,所以国巫大人才以对待士大夫的礼节来行事;
还是国巫大人觉得,“巫”和“眷族”,都该得到普通人之上的待遇?
“巫”堪比卿,“眷族”分三六九等,依次类比大夫、士、庶人和奴仆?
卫沂之的困惑为何,殷姮能够猜到。
作为世家公子,卫沂之能问出这个问题,已经是非常不在意身份之别,十分能接受新事物,思维无比开阔了。
换做古板守旧的人,只会觉得她在胡闹。
事实上,她对眷族们如此,别说他人,就连眷族内部,也是猜测颇多,诚惶诚恐者有之,认为从今往后要一步登天,成为崭新特权阶级的也有之。
但殷姮从来没解释过。
面对弟子发自内心的询问,殷姮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锦衣玉食,与我一起工作的人却在吃糠咽菜,想要沾一点荤腥,还要吃我的剩菜呢?”
看似调侃的一句话,卫沂之却隐隐感觉到,殷姮的想法,并非他先前推测的任何一种。
漫长的沉默后,他才问:“若是修建河堤,百姓前来帮扶——”
“给他们盛一碗热汤,理所应当。”
卫沂之不说话了。
殷姮知道他需要时间去调整,接受,也不去问,只是顺着小路,慢慢散步。
卫沂之的思绪很乱。
他先前想了无数可能,却做梦也没想到,在国巫大人心中,人与人之间竟是同等的。这和千百年来流传的血统论,实在差得太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些艰难地问:“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巫’?”
“你可以这么认为。”殷姮柔声道,“假如你接受不了,那就不要强行让自己接受,只要坚持你认为对的道路就好。”
说到这里,她望着卫沂之,神色竟有些俏皮:“瞧上去,樊辰对你不错,那他应当也对你说了,他是‘土’,孙青是‘木’,并认为你应当是‘水’或者‘雨’吧?”
卫沂之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才没有这回事。”殷姮眨了眨眼睛,“巫没有属性之分,孙青最擅长操纵‘木’之力量,一是因为他幼时家中和留在太史局的时候,庭院中都有繁茂大树。加上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出头之机是研发出了石磨,故对植物、作物特别亲近,熟悉。樊辰也是一样的道理。”
听得殷姮此语,卫沂之有些错愕。
他看得出来,殷姮目前告诉他的这些理论,孙青和樊辰并不知道。
“不必这么惊讶,你也先不要告诉他们。”殷姮解释原因,“对‘巫’来说,最熟悉的,就是最好的。如果连内心最亲近、最熟悉、最容易掌握的力量,他们都无法娴熟运用,再去谈其他力量,反而会学得不伦不类。”
倘若孙青和樊辰知道,他们并不是天生就亲近某个特定的属性,而是所有属性都能操纵、修炼、使用,那他们一定会去锻炼“火”“水”之类的力量。
但对二人,乃至中天台的所有眷族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好事。
走都没学会,就想学会跑?
这样一来,结果只能是,走也走不好,跑也跑不了。
“他们被自己的‘心’束缚住了,困在笼子里,我明知道这一点,却不能把他们强行拽出来。”殷姮无奈地笑了笑,“这只会适得其反。”
卫沂之明白这个道理。
就像卫家,习惯了庞大的家业,尊崇的地位,百年屹立不倒,骤然变成白丁,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谋生。
他的兄弟姐妹们并非看不到坐吃山空的坏处,但只有保持旧日的排场,才能让他们自欺欺人,认为一切还像过去那样。
“话虽如此,弟子还是觉得,每个‘巫’的力量,都有鲜明的不同之处。”卫沂之认真请教,“这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