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氏一度无法理解儿子的谦让之举。
在她看来,公公死了,职位当然是大伯承袭,将来要落到大侄子身上。
公公临终上表,为后裔求个官职,这就是给最疼爱的孙子晏维准备的,为什么要让给二伯的儿子呢?
就算让了,得到的又是什么?人家根本不念你的好,兄弟合伙起来瓜分大头,施舍点零零碎碎,就把孤儿寡母打发走了。
晏维甚至还没有及冠!
哪家会让弱冠都没到的孩子,自己成家立户的?
晏维却很淡定,他劝大陈氏搬到乡下的田庄后,才推心置腹地告诉母亲——无论大伯还是二堂兄的官位,晏家都是守不住的。
梁国官场一向是权贵当道,晏家能出头,一是在于边境需要有能力的主将,二是因为公公曾经当过宫廷侍卫。虽无深厚根基,却能算是先王心腹。
先王已逝,南境主将的位置,许多大世家都虎视眈眈。
新王自然不愿意向世家妥协,何况一个位置,那么多家抢,给谁都不合适,又觉得目前的守将忠厚耿介,能力足够,这才没挪窝。
但你想要父死子继?
开玩笑!
你家出过几个三公?几个九卿?
小世家出来的人,毫无底蕴,也敢想这么美的事情?
晏家要是倒霉了,二堂兄那个官职也保不住。
“大伯本不想这么早赶走我们,是我在中间添了一把火。”少年晏维如是说,“世人都同情弱者,大父一死,我们孤儿寡母就被扫地出门。在世人眼中,我们两家已经能算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正因为如此,将来大伯被清算,也落不到我们身上。”
“别看我们此时落魄,却能避开一场干系身家性命的风波。”
大陈氏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惊骇:“你明明瞧出家族大难临头,却不想保全晏家,甚至策划在父亲的灵前……若父亲在天有灵,看见这一幕,该有多痛心啊!”
“母亲心中的晏家,究竟是这个姓氏,还是这家人呢?”晏维神色平静,却有种超然的冷酷,“若是这个姓氏,我自己就能传递下去,至于这家人……”
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不带任何情感的笑容:“就算我说,他们听吗?无非就是我拼命劝说,他们却认为黄口小儿,胡言乱语。等大难临头,方要求我救命。届时,我也无回天之力,姓名却落入敌人耳中,势要将我斩尽杀绝。”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母亲,淡然地问:“为了保全能在大父灵前,把我们母子赶走的‘家人’,赔上儿子的一生?”
大陈氏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几年,谁见了他们母子,都要说一声可怜。
母亲带着佃户,老老实实就在乡下靠一点微薄的田租过日子,却固执地不肯收叔伯们零星施舍的财富,每次他们派人来送钱,就直接让人打出去;
儿子拿着母亲变卖嫁妆的钱,去云游天下,希望得到贵人赏识,结果钱花得精光,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曾经看好他,想要说亲的人家,全都跑了。
说着倾慕他的女孩,最后成了他的二嫂,跟着二堂兄去王都享福。
人人都在看笑话,说晏家最聪明的老三,把官位让出去了,结果未来老婆和显赫的岳家也让出去了。
结果呢?
两年后,大伯突然卷入军械贿赂案,被判了个满门抄斩。
二伯和四弟,乃至姻亲家全都受了牵连,流放充军,家眷们直接成了官妓。
只有他们母子,因为这两年固守清贫,也没混出个人样,更是和昔日叔伯仇深似海,一分接济都没拿,从而安然无恙。
毕竟,下手的人也不想赶尽杀绝,留对方一个后,名声也稍微好听点——前提是这人不要出色到能坏事,记仇到一定要复仇。
晏维母子两点都不沾,放过也无妨。
打那之后,大陈氏绝不干涉儿子的任何举动,因为她知道,儿子的智慧、眼光,都远不是她能比的。
除非他逾越道德,她才会本着母亲的责任,多说几句,免得儿子越走越险,把路给走歪了。
这次晏维主动揽下周安的事情,大陈氏就觉得不对了。
准确地说,晏维居然向她提出“母亲,我们变卖家产去庐龙城”吧!然后又答应帮他去寻亲,大陈氏便瞧出,晏维心中必有谋划。
否则,以晏维对骨肉至亲都如此冷酷的心态,对一个刚见面的表弟就大包大揽,这正常吗?
她原先不问,是不想干涉儿子的主张。
但现在,她不能不问了。
晏维见母亲忧心,微微一笑:“实不相瞒,儿子当年,确实打过带着母亲来昭国出仕的念头。”
大陈氏早就猜到这个可能,便问:“谁知昭国先王驾崩得突然,你就没动?”
“少年君王继位,太后把持朝政,又有权臣在位。这样复杂的局面,儿子可不敢轻易参与进去。”晏维淡定道,“火中取栗,固然能赌来一场泼天富贵。可一不留神,身家性命也都没了。”
大陈氏更加不解:“但昭王亲政、掌权,都已经四年有余,你为何四年前不来?”
“七年前,儿子已断定,太后也好,姜仲也罢,都不是昭王的对手。但昭王愿意拖延,必有原因,儿子不希望卷入不清楚的情况中,便继续等待。瞧见昭王雷霆手段,清扫朝政,又有‘巫’之一事,儿子反而不急了。”
“为何?”
“平庸君主,想要取悦,只需奉迎上意即可。他们的想法和意图,都很好揣摩。”晏维毫不遮掩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言词,“昭王这等君主,容错机会太低,儿子能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只有一次。胜则飞黄腾达,败则再无翻身之地。”
说到这里,晏维叹了一声,有点惋惜:“何况,儿子当时也不知道,‘巫’的力量是否会投入军事用途。若是能,儿子这一身兵法,未必就有用武之地。所以儿子打算多看看,以免行差踏错。”
大陈氏神色微凛:“既是如此,你为何觉得,如今时机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