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生育,是一道鬼门关。
楚启的母亲之所以选择生下他,是因为两国联姻,她手上需要一张无可置疑的王牌,名正言顺的嫡出继承人。
“她不愿再经历一次产子之痛,却又清楚,一个儿子不够,才松了松手,令媵妾得以有孕,阿急方能诞生。”
楚启神色平静,就像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亲生的儿子,尚且有可能不听话,何况庶子?为此,她让我和阿急同吃同住,如果我不想用膳,阿急就没有东西吃;如果我口渴,阿急就连水都没得喝。”
“这不是在培养儿子。”
楚启的眼中,浮现深切的恨意:“这是在养一条狗。”
殷姮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启可以指责生母的不是,但她作为外人,跟着抨击肯定不合适,可劝解吧,她也真的做不出来。
这种行为,确实太过分了。
虽然楚启只说了生母如何对待弟弟,只字不提生母如何对待他自己,但想也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放过亲生的儿子。
“我原本以为,她早早故去,就能令阿急摆脱她的控制,可我错了。”
楚启凝视着远方,神色有些空茫:“当时,我也年幼,父亲私逃,母亲又死得不明不白,周围熙熙攘攘,却无一人可依靠。虽然有几个庶出的妹妹,但谁能比得上和我同吃同睡的阿急?我害怕失去这个弟弟,天天把他带在身边,须臾不离,久而久之,却发现……”
“阿急成了我的傀儡。”
“他虽然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却从来不敢惹我生气,更怕我不要他。哪怕他内心里认为一件事是错的,可只要我说是对的,他就会接受,并懊恼自身之过。”
听到这里,殷姮不由轻叹。
楚启的生母,真是一个罪恶的女人。
她没有任何的真诚、善良和仁慈,只有手段、利用和控制。
楚启耳濡目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承了她对楚缓密不透风的高压控制,达成了她原本想对楚缓做的事情——摧毁楚缓的独立人格,让他彻底依附于另一个人。
久而久之,楚缓的世界中,就只剩下兄长一人。
他害怕失去这个哥哥,愿意为楚启付出一切。
包括自己的性命。
“等我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楚启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我想了无数办法,可都没有用。”
一个从幼年开始,人格就彻底依附他人的人,想要独立站起来,实在太难了。
楚启虽然没有给楚缓套上枷锁,牵上绳子,可他却切切实实地控制了楚缓的思想、精神和人生。
殷姮凝视着楚启的眼睛,温柔地问:“所以,乐平君并不想回到祝国来?”
楚启压下心中悲切,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阿急心里一直有个结——若不是为了祝国王位,楚完就不会抛弃母亲,母亲也不会‘抑郁而死’。故他心里憎恨着祝国,却又过于纯善,做不出亲自带兵来踏平故国之举。”
虽然楚启若是开口要求,楚缓一定会放下一切,跟着兄长回到寿城,捍卫兄长愿意用生命维护的王族尊严。
但那不是楚缓本身的意愿。
“我不希望他成为我的傀儡,我希望他能为自己活一次!”楚启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在书房里,写下了我的去向,并煽动卫王造反。就是因为,卫王一乱,庐龙城的守备必将出现空隙,阿急若要找我,大可趁此机会,辗转曲折,来到祝国。”
“可他没来。”
说到这里,楚启竟然笑了一下,发自内心:“我为他骄傲。”
一直听从他的意志,从来不敢真正反对他的阿急,终于摆脱了他的意志,选择了与他截然相反的道路。
只不过……
他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什么把弟弟教得那么好。
他宁愿弟弟是个背信弃义之辈,坦然地出卖兄长,安然地享受高官厚禄,娇妻美妾,毫无负担地过这一生,也不愿弟弟走向绝路。
“背叛了我,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我明明知道这一点,可若跟随我来祝国,阿急更不可能活下来。”
“我只想在无数条死路之中,给阿急找一条生路。”
人就是这样,哪怕知道希望很渺茫,却还是会赌那万分之一的,微不足道的机会。
楚启望向殷姮,平静地说:“那五十万条人命,就是我给阿急的买命钱。”
他当然知道,无论是杀死那五十万人,还是迫使他们投降,为祝国效力,都是一件极为有利的事情。
可他却没这么做。
因为他挂念着远方的阿急,不知道阿急究竟会怎么选。
虽然楚启很清楚,殷长赢绝不会因为无端牵连、迁怒阿急。可他了解弟弟的性情,必须做好弟弟情急之下,触犯律法,殷长赢将之下狱的可能。
放眼整个昭国,谁最有能力影响到殷长赢?
殷姮没说“假如你不背叛昭国,楚缓就不会死”之类的话,因为她比谁都明白,若是国破家亡,楚启却高高在上,做昭国的丞相,就算活着,也和死了无异。
“你喜欢哪里。”殷姮轻声问,“寿城,还是江陵?”
楚启想了一下,才说:“寿城吧!”
他没脸葬在江陵。
殷姮微微一笑:“也好,不管怎样,总算有家了。”
楚启也跟着笑了起来,眉宇舒展,郁色尽去:“确实是一桩好事。”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昭国对他的高官厚禄,来自于他父系的身份;
祝国对他的警惕提防,来自于他母系的身份。
厚待也好,无视也罢,外在不同,内在却是殊途同归。
这两个国家,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完全地、彻底地接纳他,把他当作“自己人”。
哪怕有家有业,有妻有子,他仍旧觉得,自己像个漂泊之人。
直到即将死亡的这一刻,楚启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巫,知晓生前死后事么?”
“若是想问,死后能否与乐平君相逢,我也不确定。”殷姮凝视着楚启,神情非常温柔,“但在‘巫’的世界里,肉体的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九嶷先例在前,楚启并不惊讶,只是有些感慨:“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人死之后,本就一了百了,若死亡都不能终结一切,延续下来的,不仅有爱,还有恨,这是何等温馨,又是何等可怕?
“或许,你能知道也说不定。”
看见楚启露出一丝惊讶,殷姮目光清澈,神情却很坚定:“我想与你做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