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很清楚,殷长嬴说得没错。
从君王的角度来说,对婚姻的忠诚,无疑是对国家的不负责任。
因为谁都无法保证,你与爱人的孩子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掌舵这个国家,而不是把它带向衰败和灭亡。
而对殷姮来说,假如她在这个世界有了喜欢的人,与对方成亲,也无法保证对方不会因为她的力量、地位乃至权力,滋生更大的野心。
正如宋太后的情人那样。
刚到宋太后身边的时候,他想过自己能封侯吗?肯定想都不敢想。
但现在,他不仅是安信侯,手握重权,还试图染指宋太后手中代掌的王权。
权力的诱惑太大,而欲望本身却又没有边界,膨胀和骄狂的滋长简直就像日升月落的道理一样寻常。
正因为懂得这一点,漫长的沉默后,殷姮抬头,望向殷长嬴,认真地问:“大兄,我可以不成亲吗?”
反正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本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没必要发展一段过于亲密的关系,不是吗?
“自然可以。”殷长嬴缓缓道,“但你应有一定的消遣。”
殷姮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有很多事情做啊!打坐、修炼、研究内丹、探索地质、改良作物……”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殷长嬴抬手,顿时停住了。
只见殷长嬴深深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这都不是消遣。”
“可——”
“正事是正事,修炼是修炼,消遣是消遣。”殷长嬴凝望着她,神情冷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阿姮,你当分清。”
殷长嬴也是个工作狂,处理政务加修炼巫力,每天至少要用掉他三分之二的时间,甚至更多。
但他也会宴请群臣,会欣赏歌舞,会纵马游猎,会临幸美人。
哪怕他压根不会去记喝得是什么酒,听得是什么曲,打到了什么猎物,睡过的美人又长什么样子,可他仍会去做这些事。
对他来说,这就是放松的方式,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丝调剂。
只要不影响朝政,随他怎么找乐子,打发时间都行。
殷姮却没有。
她的生活无比单调,除了修炼,就是做事。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
弓弦一直紧绷,尚且会断裂,何况人呢?若天底下没有值得令自己轻松、愉悦、感到舒适的事情,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酒色财气,骑射驾驭,琴棋书画,华服美饰,赌博斗技,男女之欢,龙阳磨镜……这些都可以是爱好。
就算把工作当爱好,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我就是喜欢加班,那也没关系。
殷长嬴自己本身也是这种人,动辄看书看奏折到深夜,他能理解。
但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只有工作和修炼,无疑不正常。
这也是殷长嬴偶尔会觉得奇怪的一点——殷姮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爱好,而且在拼命约束自身的一切欲望。
她给自己画了一个界限,然后谨慎地呆在那个圈子里,小心翼翼,不肯逾越雷池一步,仿佛一旦踏出去了,就是天大的错误。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教导她,你可以享受权力和地位带给你的一切,只要不沉迷其中,失了分寸,那就没问题。
而这些话,从没有人和殷姮说过。
残存的记忆告诉她,在落入这个世界前的最后几年,她永无休止地奔走于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地方,化解一场又一场足以造成巨大灾难的危机。每一次都拿命去拼,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但她没办法停下来。
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她,你是“天医”啊!能将不可能之事,化为可能,亿万年才出一个的“天医”。
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都在等着你的拯救,你怎么能停下来呢?
竭尽全力,帮助别人,是她最初也最纯净的意愿,她从没为此后悔过。但最后,却成了捆绑她的枷锁。
为了这个崇高的使命,她放弃了一个年轻女孩子该有的全部爱好,再也没碰过喜欢的乐器,没临摹欣赏的画作,没去看心仪的电影。就连逛街,好像都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陪伴她的,除了人们崇拜、期盼和感激的眼神之外,就是隐藏在暗处猜疑、怨恨、不满的目光;是审查团一次又一次对她心理与精神状态的观测、分析和评估报道;是阴影之中,有人用无数起惨案测出了她实力的极限,然后用阴谋耗尽了她大部分的力量,用意外制造她的死亡。
“我——”殷姮的眼眶有些热。
她闭上眼,试图将眼泪逼回去。
明明心中有无数话想说,最后,殷姮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她不该因为自己是“未来人”,享受惯了高科技的便利,以及高度自由世界的福利,内心里就无意识地带着一丝优越感,认为自己超出这个时代很多,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并在潜意识里把帝制批判得一无是处。
哪怕对殷长嬴,她的态度也很疏离。
她尊重对方的力量和智慧,却讨厌对方“君王”的身份。
向王权屈膝,本就是她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她从不主动去找殷长嬴,也丝毫不关心对方的状态,完全不理会对方是怎么想的,又打算怎么做。
因为她觉得,反正不管什么事情,凭殷长嬴的能力都能解决。
更何况,殷长嬴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个个都成天揣摩他的意思,最大程度在他面前表现。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自己默默地做事,为改善百姓的生活尽一份力,不就好了吗?
假如不是她的愿望需要靠殷长嬴才能实现,对方又拥有与她匹敌的实力,她估计理都不会理这些人,自顾自就走了。
这本就是她最开始的计划——假如没有那场意外,令殷长嬴觉醒的话。
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任何一个封建皇帝,不去找他们的麻烦,推翻帝制建立自由社会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凑上去为他们效力?
哪怕是现在,也是殷长嬴喊她,她才来,不喊他,她就当作没这个人存在。
可她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殷长嬴告诉她,你不要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工作和生活需要分清。
虽然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其实是不希望她道心出问题,影响他的后续计划。
但带有目的的关心,难道就不是关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