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九姑都觉得阿云很傻。
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手上有钱,还有一门技术傍身,能不断生钱,为什么要因为过去的遭遇而寻死呢?
但当她回到王都,开始寻找齐五娘的时候,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慢慢明白,傻的人是她自己。
钱能带来富贵优渥的生活,也能带来危险、恐惧和不安。
在没有权力做保障的情况下,无论是家财还是自身,都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别的不说,只要当官的家里看上了你这一亩三分地,以及家中一注浮财,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好则倾家荡产,坏则家破人亡。
所以,无论商人还是地主,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拼尽一切,不惜代价,努力向权力靠拢。
女人想要获得权力太难,在这种男人机会都不多的情况下,想要铺就通往权力之途,往往需要一个家族付出全部来押注,女人的私房钱自然也在其中。
至于男人发达之后,会不会嫌弃她?
那就无人过问了。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阿云才会对未来的生活绝望,选择自尽;九姑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才绝了婚姻或过继的心思,一心一意寻找当年的姐妹。
钱给了男人,无论是夫君还是儿子,都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掏心掏肺都换不回一句好,何必呢?
“国巫大人心地仁善,就如天上的神女,一心一意为我们这些可怜人打算。标女官也是赤诚之人,愿我们能有个安稳的晚年。”九姑望着天空的星子,幽幽叹道,“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遇上这样的好事,但我若是留在纺织工厂,怕是活不了太长。”
太后、公主、贵妇们现在没对纺织工厂下手,是因为纺织工厂是个全新的玩意,谁都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她们没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但国巫大人很快就要南下,没有三五年回不来,而纺织工厂过手的巨额钱财,足以牵动任何一个人的心。
一棵树在没长成之前,浇水施肥的人总是辛苦的,等到结了果子,就有很多人凑上来,想要分一杯羹。
最快也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安插自己的人进管理岗。
威逼利诱,栽赃陷害,毁尸灭迹,总有一款适合。
标女官是想不到这点的,因为她出身显贵,大父和夫君都是有爵之人,哪怕标家现在看上去有些没落,却暂时还屹立于高门之林。
更不要说,标女官还是国巫大人的伴妇,陪伴国巫大人长大,虽不是乳母,情分却更甚。谁敢对她动手,就是伤了国巫大人的脸面,就算是太后,权衡利弊得失之后,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情。
九姑却不同。
隐官出身,罪犯之女,天生就低人一等。父母皆亡,无亲无友。虽然在含章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底不是国巫大人心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这样的人,并不是不能动的。
鉴于她背后是含章殿,一不可能背主另投,否则阿布第一个容不下她,二就是,无故动她也间接代表挑衅含章殿。
假如她本身犯了错,有正当罢免她的理由,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一旦有人看中了九姑的位置,既不可能像对付其他人那样收买或者威胁,也不可能随便找个过错打发了,必须给她安个足以致死,无可辩驳,更无从翻案的罪名,才能将这件事砸实。
其他人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说不定只是丢官,但她若一心一意留在这里,只怕就要丢命了。
齐五娘听到这里,也是一叹。
在宫中待过的人都知道,哪怕下位者们斗得你死我活,贵人们都不会放在眼中,甚至根本不曾知晓。
对贵人们来说,只要事情办好了就行,至于办事的人究竟是谁,又是怎么上来的,压根不重要。
虽然九姑哪怕对着至亲的姐妹,也不曾说国巫大人的私事,但从那份溢于言表的崇敬和爱戴之心中,齐五娘也能听出来,国巫大人的品德几近完美无瑕——不是宫中女子为了好名声的装模作样,而是发自内心的善良和赤诚。
哪怕是奴仆或者妓女,一旦遇到不公平的对待,国巫大人也会为这些人考虑,纺织工厂的存在就是明证。
所以,齐五娘忍不住感慨:“若是国巫大人留在王都就好了。”
她很敬佩国巫大人千金之身,还要在外奔波,越是偏僻贫瘠的地方就越要去的勇气。但想到自己和九姑要一同离开繁华的王都,去那等苦寒之地,随时可能因为水土不服,瘴气又或者是天寒地冻没了性命,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九姑苦笑了一下:“若是那样,我怕是更没活路了。”
自古财帛动人心,贵人们该下手的时候,还是会下手。
国巫大人就算一直留在王都,诸事繁杂,也不可能时时盯着纺织工厂。九姑也不能保证,自己以及管束的人,没有一个会不犯错,不踩坑,不被人抓住错。
说句难听的,这就是个比后台的游戏,敢对含章殿动手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
九姑早就看明白了,在大王心中,只有国巫大人算个人。三位太后若是顺着他,乖乖不惹事,估计能算半个。像宋太后那样仗着是大王生母,以为有免死金牌就造反的,虽然没死,却也未必好过。
大家都知道她还活着,至于好不好,就没人管了。
还有就是郑大人,因为太得用,大王使得顺手,也能算小半个人。
除此之外,就连阿布大人,都不过是随手可以送给国巫大人使唤的工具罢了。
国巫大人若是留在王都,知晓九姑被陷害,确实有可能为她出头,不惜与太后对上,因为国巫大人本身就是一个只看是非对错,不看身家地位的人。
这一点,九姑心里有数。
但落在大王眼里,那就是区区一介奴仆,竟然敢害得国巫大人赔上名声,与长辈发生冲突。
这样的人,岂有命在?
“我等出身寒微,命如浮萍,纵然有贵人相护,但——”九姑轻叹一声,平静道,“为了不辜负国巫大人的期望,也为了你我这条性命,趁还有的选,我宁愿随国巫大人风餐露宿,也不愿有朝一日,大祸临头尚不自知。”
齐五娘不再说话,两人望着星空,久久无语。却不知晓,无意间听见她们这番对话的殷姮,站在料峭的寒风中,心绪万千,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