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最重要的事情”,小陈氏神经紧绷,暗道来了。
她已经从九姑和齐五娘的经历中知晓,二人性格弘毅,心志坚定。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将过往展露在人前,除非她们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瞧见小陈氏有点紧张的样子,九姑淡淡笑了一下,齐五娘忍俊不禁:“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我一同来的女子们,虽然都是以‘某某人之妻’的身份来到昭国,可留在那样的家里,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九姑神色复杂:“国巫大人虽然没明说,但我们私下揣度,若是一个人半辈子都耗在工厂里。等她们老了,瞎了,残了,做不动了,以国巫大人的善心,应当会分拨钱财,养着她们。”
这确实是了不得的大好事。
多少老人一旦失去了劳动能力,就会被子女无情舍弃;若是病了,那就更惨,只能听天由命。
无家可归的女人,若在工厂生老病死,也有个寄托。
小陈氏先是惊叹这样的善举,又琢磨出二人的弦外之音,十分惊讶:“您莫不是想托付我照顾这些女子?可……”
九姑是她上司啊!
虽说县官不如现管,但小陈氏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就听见九姑说:“我未必会一直留在王都,若是可以,五娘会陪我同去。”
然后就一言不发了。
小陈氏对高门的规则十分清楚,一听就知道,这是涉及到国巫大人接下来的行踪,九姑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事实上,能对她透露这么一丁点,已经能证明九姑和齐五娘的交情,实在感天动地了。
小陈氏终于明白,九姑为什么这些天来,对她照拂有加。
这些人情,都是用在这一刻,希望她还的。
但越是这样,小陈氏反而越松了一口气。
她不怕人家图她什么,反而对无端的好意特别敏锐,因为越是看上去不要钱的东西,就越会让人粉身碎骨。
知道若自己再问下去,非但问不出任何事情,也会让气氛尴尬,并显得自己很无知,小陈氏点了点头,默默举杯。
这事就这么成了。
看见小陈氏同意,九姑心中的大石才落了下来。
标女官照拂她们这些旧人,知晓含章殿看似炙手可热,实则不被国巫大人放到心里去,一旦敢扯着虎皮当大旗,布大人就先不会留情。偏偏这又是个风暴口,人人都盯着,半分都错不得。
待在含章殿,或许能一步登天,更多却尸骨无存。
刚好国巫大人要创办工厂,需要能读会写,又足够可信的管事们,标女官就趁机举荐,将九姑等人安排到工厂当管事。
一是这岗位适合她们,二是只有留在宫中的人知晓,作为小人物,长久待在那种地方,没有几个下场会好。
九姑非常认同这种观点。
没用的人在宫里都活不长,更不要说活得好。而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体力和记忆都在衰退,一身上下都是病痛,哪里都不舒服。
宫中不要无用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寺人都喜欢收干儿子,宫人往往会认很多干女儿的原因——怕自己年老力衰之后,没了着落。
换做从前,若对九姑说,有个地方,只要做事就有工钱拿,做了一辈子,老了还能被养着,她会觉得那是做梦才有的好地方。
现在,她却不想留在工厂。
“我经常会想,我们是不是十分幸运。”夜深人静时,九姑坐在宿舍外的树墩下,平静地和齐五娘说,“至少我们活下来了。”
齐五娘望着天空璀璨的星子,一言不发。
“方才对着小陈氏,我有些话没说。”九姑轻叹道,“其实,我在岷郡的时候,见过国巫大人一面,在她们的墓前。”
这个“她们”,当然指得是那些可怜的,香消玉殒的女子们。
那是寒食节的时候,她惦记着投水自尽的阿云——小王美女的化名,带着几盘冷食,去了陵园。
却看见国巫大人站在墓前。
当时还年幼的国巫大人,认真问起了被葬在园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国巫大人来到岷郡,救治这些女子后,陆续死去的人。
先前的那些,连个坟都没有,何况墓碑。
九姑清晰记得,听完阿云的故事后,国巫大人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轻声道了一句,可惜了。
然后,国巫大人对她说,不要将阿云的死归咎在自身头上,因为这就是阿云必然的结局。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脱口而出。”九姑想到当年,不由笑了起来,“问,为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吓得半死,连忙跪下请罪。
国巫大人却亲手扶她起来,并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她还想回到世俗认定的‘女人的生活’中,得到世俗认定的,属于‘女人的幸福’。”
这句话非常拗口,九姑一开始不懂,却也不敢多问。
直到几年后,她们要离开岷郡,她辗转反侧,再也忍不住,问了一个她十分欣赏,学织锦技术也很快的土人女孩,如果你是阿云,你怎么选?
女孩脱口而出:“这个姐姐也太笨了,织锦技术这么好,为什么要寻死?手上有钱,还怕身边没男人?”
那一刻,九姑恍然大悟。
阿云之所以自尽,并不是因为昔日身份被戳穿,让祖宗蒙羞。
毕竟,织锦工坊里那么多女人,基本上每个都遭受了类似的磨难。哪怕岷郡本地的女人,因为男女比例失衡,女性也经常会遭受侵害。
大家都一样,谁也不会看不起谁。
阿云只是被解救之后,努力工作、学习,想要说服自己重新回到了平静的世俗生活里,直到她醒悟过来,自己再也不可能像“正常女人”一样,嫁人、生子,慢慢老去,儿女绕膝了。
愿意娶她的,只有看重她织锦技术,把她当作摇钱树的商人。
他们只会娶她之后,让她拼命织锦,甚至传授技术,却看不上她曾经的遭遇,压根不进她的屋子。
像正常女人一样,拥有一个平凡的夫婿,几个可爱的孩子,无疑是奢望。
九姑突然明白,国巫大人为什么会那么说。
阿云虽然聪明灵巧,却一直把自己摆在了弱者的位置上,看到的只是自己身上的弱点,从而绝望。
但换个角度想,这些问题,真的算是问题吗?
想要和睦家庭,孝顺儿女,贫穷人家要赌运气,可你需要吗?你有钱啊!而且不是一般地有钱,是能源源不断来钱啊!
你手上有钱,是男人求你,而不是你求男人。
只要牢牢控制住钱财,这个家就是你掌握话语权,你让他东,他不敢往西。
寻常女人还要担心被打,织锦女工们天天去劳作,今晚被扇一巴掌,明天全工厂都知道,多来几次,就有人上门“送温暖”。
毕竟,摇钱树大家都想要,你得了不珍惜,就别怪别人挖墙脚。
虽说女方想要离婚,必须经过男方同意,不同意就一辈子捆绑。
但以阿云的织锦技术,一旦放出想离婚再嫁的风声,那根本不愁离不掉,自然有人会打到男方点头。
多这么弄几次,男人就怕了,自然也服软了。
至于儿女,那就更好办。
是不是亲生的,根本不重要。
说句难听的,自己生,或许能生出个白眼狼。可只要有钱,不管是亲生,还是庶出,或者过继,抱养来的,为了你手中的钱,他们也能嘘寒问暖,孝顺无比。
没错,这些可能都是虚情假意,他们都是盯着你的钱,而不是你这个人。一旦到手,就会翻脸不认人。
可你手上的钱又不是死的,而是技术,能吃一辈子,只要指尖漏一点,就能像驴面前的胡萝卜一样,钓着他们不可自拔。
哪怕是假的,装了一辈子,不也就成了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