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标公阖然长逝。
作为四朝元老,又是先王托孤重臣,生前荣耀无比,死后自然也是极尽哀荣。
前来吊唁的车马,将门口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拜祭的人群络绎不绝,就算标公葬礼结束的大半年后,都经常有人提着礼物上门,口称“某听闻标公过世,特来拜祭”等等。
追封太尉,配享先王王陵,恩荫诸子……
种种待遇,听上去,似乎配得上这样的荣耀,也值得这么多人追思。
可谁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标公的儿孙之中,既没有能够统领一支军队的统帅,也没有执掌一地的郡守,更没有深得大王信任,能在朝堂中说上话的人。
虽然他们也在朝堂,在军中,在地方任职,但没多大用。
一个显赫无比的家族,真要没落起来,无疑是很快的。
只要一代没人在中枢或地方执掌实权,下一代就未必说得上话了,等到第三代,位置都没了。
标公子孙平庸,葬礼仍能有如此声势,原因很简单。
谁都知道,标公的长孙女,标媪标宛子是国巫大人身边第一心腹女官,在国巫大人很小的时候,就一直照顾她,陪伴她。
公卿们都很清楚这种模式——贵族女眷当然不会像平民老百姓那样,亲自照顾孩子,都是乳母、姑嬷等围在孩子身边,精心照看,贵女们只要敲打好这些仆人,不让她们苛待小主人即可。
久而久之,孩子与乳母、姑嬷亲近,与生母生疏,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了。
虽然大家嘴上都说,乳母、姑嬷是下人,尊卑有别,别说和生母比情分,就算相提并论都不可能,可大部分人心里都有一笔帐。
一旦乳母、姑嬷遇到什么事情,求一求,只要无伤大雅,那就肯定会帮。而她们的孩子,往往也能贴身伺候公卿们,比寻常仆人更显达。
人心都是肉长的,举手之劳,谁会这么不近人情呢?
虽说国巫大人油盐不进,堪称昭国第一,但对于身边的人,她未必就真这么冷酷,毕竟有个先例在。
世人皆知,中天台治粟司的“令”,年方弱冠,就已经银印青绶,成为千石大员的孙青,之所以能见到公主,就在于他的姑祖母孙伯姬,曾是公主身边的女官。
鉴于这层关系,孙青以娘家侄孙的身份,为孙伯姬守孝三年时,无人认为这不对。
引荐大恩,本就如同再生父母。
虽然大家不知道,孙青究竟天生就有成为“巫”的资质,还是得了国巫大人青眼,方赐予“巫”的力量。
但有孙青这么个成功榜样竖着,标氏一门,并不因为标公之死就人走茶凉,反而变得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许多人隔三差五就要找个理由,送礼上门,关键是为了结个善缘,好打听事情。
陈贾就是其中之一。
他与杨辕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仅拼命给杨辕送礼、送钱,拿自己的钱为杨辕办事,盼着杨辕能更进一步,然后抬抬手,想办法给他弄个官身,若能引荐到大王面前,自是最好。
故他很清楚,杨辕想与王室联姻之心多么迫切。
这也是难免的。
就连陈贾自己,也是把妹妹送给了杨辕当小妾,见对方收下,才能安心。
妹妹是否受宠,能否生下子嗣,这些不重要,属于“有自然更好,没有也没关系”的行列。
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两人就成了亲戚。
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凭着这层关系,还有斡旋的余地。
杨辕虽年过三旬,可他成亲晚,嫡出的子女都小,暂且不表。
但没关系,他发达了,自然将亲人都接了过来,亲弟弟、堂弟、族弟……这么多亲戚,全都跟着他混,至少现在都与他是一条心。其中总有没娶亲的,无论哪个与标氏攀上亲,都是稳赚不赔。
可这攀亲也有讲究。
标媪离家十年,说句不好听的,家中未婚的晚辈,她怕是没几个有印像。
正因为如此,陈贾屡次登门,与标氏门客、世仆套近乎,就是想知道,标媪最喜欢的晚辈到底是谁。
受宠的晚辈,娶回来才有价值啊!
至于那些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娶来干嘛?
有这个闲工夫,去蒙家、王家求亲不好吗?
但陈贾得到的消息,并不怎么好:“标氏无子,昔年客居娘家,据说也不甚亲热。”
他顿了一顿,又道:“方才,我的心腹来禀告,标媪命人套车出府,瞧着方向,应当是要进宫求见。”
杨辕思考片刻,才缓缓道:“那就只能等了。”
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无可挽回,下一步怎么走,也只能看看再说。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标宛子入宫求见,实在很引人注目。
许多公卿都在揣测,这位国巫大人事实上的抚育者,对国巫大人颇有影响力的人物,此番进宫,究竟是为了求什么呢?
但事实上,标宛子所求的十分简单。
“回到我身边?”殷姮怔了一下,才说,“可……”
她的本意,是希望标宛子能回家啊!
见殷姮没有直接答应,标宛子轻声问:“公主,不,国巫大人,若臣哪里做得不好,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我只是……”殷姮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只是觉得,跟着我,实在太辛苦。你半生辛劳,是时候享福了。”
标宛子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自打两年前,殷姮回到王都后,就以“听闻标公病重,宛子回家看看”为名,给标宛子放了个长假。
待到标公逝去,标宛子作为带孝之人,自然不能近殷姮的身,也就继续留在家中守孝。
但国巫大人并没有遗忘她。
逢年过节,宫中赐礼,都少不了标宛子一份。但就是迟迟没有宣召,让她回去。
标家的人为此很惶恐,一度害怕是标宛子哪里开恶了国巫大人,但标宛子却一点都不紧张。
因为她清楚,国巫大人并不是那样的人。
但在内心深处,标宛子也会困惑,国巫大人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呢?难道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直到这一刻,听见殷姮的真实想法,标宛子心中一酸,竟有些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觉得,她能抚养国巫大人长大,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唯有国巫大人认为,这么多年,她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