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孽子!
祝王在心中痛骂,却知道情势不由人,只能勉强撑着威严,从车中走出,就见楚启坐在马上,风姿猎猎,绣着金色凤鸟的红色冕服,刺痛了他的眼睛。
瞧见阔别二十多年的长子时,祝王竟有一瞬的怔忪。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那个女人。
但在看见长子平静的面容时,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刻意避开,不去再想罢了。
事到如今,他还清晰地记得发妻的容颜、举止,乃至神情。
永远带着温柔的笑意,永远轻声细语,永远行事得体……
高贵的身份,贤惠的性格,何等完美!
唯有他清楚,那个被他称作“细君”和“表妹”的女人,究竟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阴影。
她望着他的时候,看似深情无比,实则只在看一件名为“祝国太子”的道具,一个能给她带来至高权力和无上荣光的华美东西。
“你穿着太子冕服。”
原本想好的安抚之词,就这么一忘而空,脱口而出的,就是最讽刺的话语:“难不成是想逼着孤,改立你当太子?”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祝国的将军们,居然全都簇拥在楚启背后。
毫无疑问,若是楚启一声令下,要杀死王后和太子,这些将军就会像虎狼一样,把他的娇妻幼子撕得粉碎。
纵然楚启要杀他这个父亲,这些人,顶多也就是视而不见,绝不会来救驾。
意识到这一点后,祝王立刻改口:“不过,王儿对国家社稷功劳极大,太子之位,本就实至名归。”
众将军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鄙视之色,却听楚启淡淡道:“我穿这身衣服,不过是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件象征祝国王室的衣服罢了。”
祝王脸色一变。
太子之位都不要?
难道楚启想要祝国的王位不成?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立刻安抚:“我知王儿对孤有所误会,但孤也是被妖女迷惑,才会忘了表妹,铸下大错。孤立刻向昭国递交国书,让楚缓负责运送表妹的棺椁,葬入孤的王陵,如何?”
后面的华丽马车上,千娇百媚的王后抱着幼子,瑟瑟发抖。
“楚缓。”楚启一字一句,慢慢地说,“这个名字,是我给他起的,你可记得,他乳名是什么?”
祝王哪里会记得区区一个庶子的乳名?憋得脸色通红,半晌说不出话。
“我以前一直梦想,让母亲葬入王陵。”楚启淡淡道,“但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为她寻一坟冢,单独归葬,才是最好的结果。”
“够了!”
祝王养尊处优二十余年,何曾被人这么指到脸上骂?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指着楚启,怒不可遏:“你当你的母亲是什么好东西不曾?景太后的孙女,学尽了虚情假意,狠毒无情。孤若真将她接回来,她就是第二个景太后,而你,就是第二个襄王!”
“亲生儿子不听话,没关系,她将庶子养得比狗还要乖,就是为了随时替换,这点你还看不穿?”
“襄王能熬到不惑之年,终于熬到景太后死,方亲自掌权,难道你还要和她比命长?”
如此劲爆的王室八卦,令在场众人眼神乱飞。
祝王原本以为,揭穿发妻的真面目,楚启会非常震惊。
可他却看见,楚启的神色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了些厌倦:“你走吧!”
“这话何意?”
“按照你原本的计划,带着你的妻儿,逃去你想去的地方。”楚启平静道,“这座城池,我来守。”
祝王刚要答应,突然觉得不对。
他跑了,楚启来守城?
这功劳成了谁的,不全是这孽子的了吗?
祝王的脸色阴沉下去:“你要流放自己的父亲,篡夺王位?”
向将军犹豫半天,还是决定私下劝一劝。
大公子,你就算有仇,也不要做得那么明显嘛!
把亲爹关在宫里,说他病了,然后太子监国,过了两年说他病逝,这不就行了?
人在你手上,怎么对待你说了算,不管是不给饭,还是受刑鞭打,他们这些当臣子的绝对不会管。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甚至没看见她的遗容。”
时隔多年,楚启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造成了一切的男人,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告诉亲生父亲,知晓母亲的死因后,他做了怎样的决定:“我跪在她的灵前,对自己发誓,永远不要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
生父抛妻弃子,是为了逃回国继承王位;
生母助夫私逃,是为了成为祝国太后,大权独揽。
他们的眼中,只有王权,留下他抱着哭嚎不止的幼弟,跪在冰冷的灵堂里,一颗心就像破了大洞,只有冷风灌入。
“谁当祝王,谁当太子,都和我无关。我说了,我穿这件衣服,是因为我只有这件代表王室成员的衣服,仅此而已。”
祝王将信将疑:“既是如此,你为何让我走?”
楚启平静道:“因为守不住。”
此言一出,漫长哗然。
向将军最是急切:“大公子,凤鸟——”
“我从没想过,自己真能召唤出它。”楚启神色泰然,“但我很肯定,就算有它,祝国也绝不是昭国的对手。”
作为昭国丞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昭国多么强大。
祝国还有多少男丁可以上战场?五万?十万?二十万就是极限了吧?
但昭国,就算损失二十万大军,殷长赢若铁了心要打灭国之战,穷尽国内之力,绝对征得到百万男丁,靠着快捷的运输线,不出一个半月就能兵临城下。
至于九嶷……
他根本控制不住九嶷,对方清醒了就发狂,沉睡了就无法战斗。更不要说,他对九嶷下达的命令,消耗了对方极大的力量。
等到昭国的“巫”来了,一眼就能看穿九嶷不受控制的真相。哪怕打不过九嶷,难道还杀不死他?
祝王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启,简直像在看一个疯子。
“若真如此,你为何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会惹怒昭——”
“你怕激怒殷长赢,将来被俘,他会杀了你吗?”
祝王僵住了。
他就是这样想的。
可他又怎么能说出口?
楚启淡淡地看了父亲一眼,只说了一句:“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旋即,二话不说,纵马离开。
向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大公子,大公子——”
瞧见楚启勒马,他立刻问:“寿城,当真守不住?”
“一定守不住。”
“那——”
楚启遥望西方,心中默默祈祷,布置的后手应该起作用了吧?
阿急,你一定不要犯傻。
然后,他看了向将军一眼,平静地说:“若我不来,祝国王室,又有谁来守这座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