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50
几日后,江子楼一行人离开了芙蕖客栈。
临行前夜,秋离向阿嫣告别。
厢房内,阿嫣眨着水灵的眸子,不舍的挽留道,“白姐姐,你们不多留一下么?
我还想邀你一起去看镇上的花灯会呢……”
白秋离摇了摇头,“我们客居姑苏城多日,已经耽搁了脚程。
如今,该是启程之时了。”
她温柔的朝阿嫣一笑,“与你们相识的这些时日,我和夫君都很开心。”
阿嫣搓了搓衣角,垂下脑袋,像一只蔫蔫的小白菜,
“其实……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是这样的……我们三个……其实也没什么江湖经验……
遇到你和江大哥,就……还挺好奇的。
所以总缠着你们问东问西,多有叨扰了。”
白秋离莞尔道,“怎会,相聚即是有缘。
何况若非你们相伴,这些时日怕是无趣极了。”
阿嫣有些害羞的看了秋离一眼,“白姐姐没有嫌弃我烦就好。
这些时日的酒钱、饭钱好像也是蹭了你和江大哥的,我心中过意不去。”
她思忖刹那,眼中闪起一寸星火,“对了,那这个送你吧,就当留个纪念了!”
阿嫣从床榻底下的盒子中翻出一个用金线镶边的平安符。
她将其放于掌心之上,小心翼翼的递给白秋离,“白姐姐,这是我娘亲求的平安符,一共两枚呢。
是大师开过光的,灵验着呢。
诺,这枚送你啦!祝你和江大哥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白秋离愣了愣,“阿嫣,你……确定要送我么?
我想……你娘亲的意思应当是,赠予你未来——”
阿嫣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确定了!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我当下就想交白姐姐这个朋友~
所以,收下吧~”
小丫头人美声甜,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容拒绝的“威慑”。
目光交接,秋离干脆的从她手中取过平安符,只见上面似乎绣着异域的经文,她收入贴身的荷包中。
“那……多谢阿嫣了。”
语罢,她从贴身的夹层中取出一枚鹿纹玉刀,镶嵌的透明晶石在烛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泽。
“这是——”
秋离轻轻抚过这把玉刀,旋即手腕轻扬,递了过去,
“礼尚往来,这个送你。”
阿嫣接过玉刀,细细打量,似是在品鉴,“白姐姐,你这个礼物很贵重。”
秋离浅笑道,“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想必用不上它了。
这刀是我亲人所赠,给它寻一个新主人,终也算不埋没。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相见。祝阿嫣和你的朋友们能够遍走江湖,快意乘风!”
二人相视,心中皆是暖意。
至于“南瓜”和“小楚”,倒是不好意思再缠着白秋离惜别了。
少年们想起近日来在这对夫妻面前所做的荒唐闹剧,想来颇为懊悔,规规矩矩的去和江子楼道了个歉。
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二人神态和步履都稳重了许多。
以至于第二日阿嫣再见到他们时,都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魔怔了。
在阿嫣和两位少年的送别下,子楼和秋离启程去往京都。
道是好山好水,难得聚散。来日有缘,江湖再见。
抵达京都前的最后一站,是被誉为南国亚都的长阳城。
子楼的朋友遍及各地,到了长阳自是免不了应酬一番。
此间宴饮,秋离并未尽数参加。
早晨,她差了茯苓找苏棋议事,现下倒是一个人落得自在。
只因进城时见长阳能人异士、建筑奇观众多,便想着要四处走走。
为此,她还特意问了当地客栈的老板娘有何值得观览之处。
老板娘为人爽快热情,利落的向她介绍了长阳城的布局和风貌,
“小娘子,你若是想要体验民风民俗可以去鼓楼巷,沿着出门的大街向右直走到风华酒楼附近,巷子里几乎每日都会有杂技表演。
想观舞赏乐就去南边的思音坊,许多文人词客都在此地集会。
若是要看看咱们长阳城的湖光山色,便一定要去北边的普华山。那里香火鼎盛,向来是最灵验的呢。”
秋离颔首谢过,“多谢姐姐。”
那老板娘大抵许久不曾听见有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唤自己姐姐,愣了愣,旋即面上一抹飞霞掠过,
“不客气的。早晨我们客栈的面点和粥食都是免费的,小娘子和郎君若是起得早,可以来槐花厅用些,味道……还是不错的。”
秋离点了点头,俏皮一笑,“嗯嗯,好的。”
回房换了一身青色男装,她从包裹里取出了子楼曾经用来束发的象牙白玉簪,将头发高高束起。
方才还清妆胜雪的小娘子,顿时化身了俊俏白净的公子。
秋离对着铜镜转了一圈,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南山书局的岁月。
从青葱岁月,矢志求学,到承老师柳先生之托付,执掌书局,
曾经有读书人称赞南山先生感恩图报,继承师父衣钵,为乡里刊印书籍万卷,协助朝廷办学,发展民间私塾,有传学天下之功德。
她却感受之有愧,虽则事由本心,仍觉自己有此声名是因老师余荫,忝居“功德”之称。
那时的自己收敛了天性中对自由的向往,对书局乃至白氏商帮之事愈加勤勉上心。
多少回挑灯夜读,多少次手不释卷,奋笔疾书,她告诉自己不必觉得苦累,因为她在坚守的是她与阿离、小英共同的心愿,也是对养育她的故土、关怀她的亲人、教导她的恩师最好的报答。
秋离有片刻的失神,想起那时忙碌而充实的自己,身侧虽无江瑜这般好的夫君,却有两位爹爹的叮咛关切,有乖巧懂事的弟弟陪伴,温柔周到的白夫人的照料。
还有书局、商帮里的各位先生、管事们互相帮携,同舟共济。
如今……物是人非,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果真,世事难两全么……
想起故人,她差店小二取了些信纸,动笔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往了洛邑,一封去向了玉门关。
落笔,她揉了揉眼睛,抬眸望了望窗外白昼的日头。
日光有点刺眼,让她眼眶忽而酸楚……
出门后,按照老板娘的指点,秋离沿着中心街一直走。
长阳城内车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与邻国贸易极为繁荣。
且许多小贩都会多国语言,卖货时自信健谈,如数家珍的模样,倒是让秋离刮目相看。不禁驻足倾听了许久。
那小贩卖出了一件古瓷器后,余光瞥见一位气度不凡的“公子”,似乎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与顾客交谈,便朝秋离客气的笑了笑,
“这位公子,您在这停留了这么久,不妨来小店看看呗。我们家的货可是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秋离缓步上前,略带歉意的作了一揖,浅笑时的眸光如同清风过明月,让人为之心旷神怡,
“见您对这些古物的历史介绍详细,想来是行家,遂听得入了神,唐突了。”
那小贩听到来人声音,微怔了半秒钟,打量了秋离片刻,
“道是谁家少年如此清俊,原是位女公子。”
秋离似乎也没打算瞒过谁,轻声坦诚道,“老板好眼力。”
那小贩看了眼秋离,又低头看了看货物,秋离本以为他会给自己推荐些花簪、香囊之类的,那小贩却叹了口气,摇摇头。
“这里都是俗物,似乎没有适合女公子的。家中倒是有一张古琴,可与女公子相配。
但那琴的主人只是暂时抵押了它,终归是要赎回去的。”
秋离轻轻摇头道,“老板,古琴当有行家相配,我于琴道不过是涉猎,还是莫要让其蒙尘了。”
说罢,微颔首,告辞离开了。
阳光轻扫过街头巷尾,秋离沿着斑驳的光影一直向前走,行至人潮涌动之处——前方有表演和喝彩之声,后方还有城中百姓不断涌来,人头攒动的,想必是快到老板娘所说的鼓楼巷了。
她虽好奇,却不喜于被推搡挤压于人潮之中,遂决定走到一旁避上一避。
用指尖轻轻拂去鬓边的汗珠,清风拂过巾幡,仰首只见一块烫金字迹的木质牌匾浮现于眼前。
上面刻着——“风华酒楼”四个字。
酒楼里隐约有丝竹管弦的鸣奏之声,时而似流水潺潺,时而似铁马金戈。
秋离的目光缓缓移去,却见那酒楼的修葺四方通透,轩窗采光良好,水晶帘动,似有蔷薇花香沁人心脾。
一时出神,却不曾想被一个孩童迎面撞上。
那孩子穿着朴素,瞧着年岁尚幼。
小小身板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荷包里的铜钱洒落了一地,
“哎呦!”
秋离霎然回过神,忙伸手扶起孩子,“小友,没事吧?”
那男孩也不看秋离,而是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随后俯下身用稚嫩的小小的手拾起地上的铜钱,一枚枚收进荷包里。
秋离见状,也倾身同他一起拾取铜钱,片刻后,那男孩接过秋离递来的铜钱,数了数,眉间生出愁色,“还少了三文钱。”
秋离环视四周,并未发现有铜钱的踪影。
她打量着男孩焦急的神情,思忖了几秒,取出钱袋,拿出一点碎银,温柔道,
“小友。我想买风华酒楼的招牌糕点。
但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你可否帮我买些来,剩下的银钱只当是酬劳了。”
那男孩愣了愣,盯着白秋离手中的碎银看了许久,似是犹豫。
旋即道,“可……太多了。”
他有些执拗的看向秋离,目光含着几分别扭的羞怯,
“买下风华酒楼全部的糕点,都用不了十之三五。”
秋离弯眉笑了笑,“那就麻烦小友,再帮我好好选一选,我要最有新意的糕点,每种各一份,如果有盈余,再买一份酒酿圆子。”
说罢,将碎银子放到了小男孩的掌心。
那男孩的睫翼轻轻扑闪,小小的手掌慢慢的合拢,“好,您等一下。”
他转身快步朝酒楼走去,一只手将碎银子收进荷包里,揣进了怀里。
秋离朝他离去的背影淡淡勾唇,心中想起了远在洛邑的弟弟,“这孩子,眉眼间倒是和桦堂小时候生的相像。”
思绪飘飞,她想起了南都城里的岁月,想起了幼时和阿离逗尚在襁褓里的小桦堂玩。
自己拿着拨浪鼓,一边朝婴儿拍手,一边朝阿离笑,
“阿离,小桦堂太可爱了,我也想有个这么乖巧可爱的弟弟!”
阿离摸了摸弟弟圆嘟嘟的脸颊,明眸中溢出温暖的光,
“那咱们一起当他的阿姊吧,有小清这么聪明的阿姊教他,他将来一定有出息。”
拨浪鼓晃呀晃,小桦堂的笑容也灿烂的起来,他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咿咿呀呀的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
阿离佯装吃醋,声音却清浅温柔,“这小机灵鬼,看起来要更喜欢你呢。”
她则放下拨浪鼓,挽住阿离的手,语气俏皮,
“阿离,你就像是我的亲姐妹。
你放心,从今以后你阿弟就是我阿弟,咱们一起教他努力念书、算账,给白伯伯争光!
你性子宽和,这小子以后要是敢惹你生气,我便好好管教他!”
摇篮中的小桦堂不知两位阿姊所说,仍旧抓着拨浪鼓的绳子,笑得憨然可爱。
只是昔年一句“你阿弟就是我阿弟”,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箴。
逝水难回,但若可以,她情愿一切阴差阳错,都不过是水月镜花。
翌日一朝梦醒,她不是白秋离,而是清悦——一个简单的小女孩。
与父亲一同在南都城白府生活。
身边有两个金兰之交,一个叫阿离,一个唤小英。
南山旁,清江畔,长于斯,亦归于斯。
秋离倚着朱红色的墙柱,内心不知是何滋味。
清风不解语,人间无处寻。
夜阑梦君吟,宛转不忍听。
阿离,桦堂已长大成人,品性温厚,才能卓著,正如你我所愿。
他也已觅得佳眷,是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性子跳脱,但本心纯然。
你若泉下有知,会否安心一些呢……
日头已经高高悬于天幕的正中央,纵然尚是暮春时节,暑意也已在周身滋长。
秋离用衣袖挡去那耀目的天光,朝酒楼里看了一眼。
正当时,不知何处飘来莲花香气,这香似乎让人身上的燥意顷刻间化为云烟,心神也宁静了些许。
再望去,只见一紫衫女子牵着方才的孩子款款而来。
佳人身着雪青色的莲裙,腰间挂着雪莲花镂空香囊,丁香色的碎珠发链自然的垂坠在发梢。
乍看,可谓是瑶池仙子般的人物,姣花临水,肤容胜雪,观之则生亲近意。
她身旁的男孩指了指秋离,那紫衫姑娘淡淡点头,朝白秋离的方向走来。
“公子,听小殊说,是你给了他些许银钱,要买敝店的茶点。”
白秋离轻轻颔首,“不错,在下初到此地,不知贵店的招牌茶点,故托这位小友帮忙挑选一二。”
那男孩仰首,澄然看向身侧的紫衫姑娘,“阿姊,这位公子不是坏人。”
那紫衫姑娘点了点男孩的鼻尖,抿唇道,“小殊,阿姊只是想看看这暗中帮你的好心人是何模样,可没说人家是坏人。”
紫衫女盈盈朝秋离行了一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化作一丝清凉的柔光,
“女公子,你虽是好心,我们姐弟俩到底是不能受平白的人情。
若蒙不弃,不妨进酒楼一叙,由我做东,为你选上几道招牌好菜,定让女公子不虚此行。”
秋离有些微怔,但见那女子言辞恳切,身旁的小男孩的目光也似含期待,一时间不好意思拒绝,随即应答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紫衫姑娘将秋离引入二楼的一间通透的雅阁之中,出门朝店小二叮嘱了几句,“今日临江阁的菜需上这几道,酒水则上……”
片刻之后,那姑娘取出一套茶具,熟稔的冲泡了当地颇受青睐的青棠花茶。
茶汤清冽,而有隐约紫调,如同潭水暗渊,意韵深远。
“女公子请慢用。”
秋离端起茶水,浅品一口,“无涩无甘,惟清香化暖。
除却青棠花本味,这泡茶的水想必也是上品。”
紫衫姑娘含笑点头道,“女公子果真颇谙茶道,这青棠花虽好,但最可贵的是泡茶的山泉水。
我素来不喜用茶过度甘苦,遂选了这青棠花,用深山中的含灵泉水冲泡,有清心凝神、祛毒镇痛的功效。”
秋离又饮了一口,感觉确如她所言,有清心静气之功效,遂想询问当地茶铺方位,之后也采买一些备用,“姑娘——”
方启唇,秋离只觉一直称呼姑娘,似乎也不妥,遂问道,“对了,承蒙姑娘款待,在下姓白,还未请教姑娘尊姓。”
紫衫女子不衿不盈的答道,“唤我华娘子便可。”
那身旁坐着的小男孩倒是开口补充道,“我阿姊叫华千琅,是长阳城里的第一美人。”
华千琅低眉,朝秋离无奈道,“阿弟不懂事,让白姑娘见笑了。”
秋离摇摇头,“无妨,我也有一个弟弟,性子与令弟一般率真坦诚。”
华千琅摸了摸阿弟的小脑袋,“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
不过小殊,你今日不是有课么,怎会这个时候来酒楼,还带了这么多铜钱?”
小千殊别过头去,眼睛眨了眨,往秋离的方向靠了靠,似乎不想告诉姐姐。
千琅凝眸,周身的气场微微一冷,“小殊,你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了?”
小千殊蹙眉道,“才不是,我只是……还没告诉爹娘。
先生那里我今日请过假了,晚上会自己温习功课的。”
千琅微愠道,“你来看阿姊,我本应开心。
可今日你逃学,还私拿钱财,阿姊需要一个解释。”
语罢,她看了看千琅怀中露出的圆鼓鼓的钱袋,似在思量弟弟为何如此。
小千琅看向阿姊,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但却仍旧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第一道菜上来了,是清蒸鲈鱼。
秋离说和道,“华娘子,不妨与令弟先用膳,此事待之后再分说。”
千琅轻叹道,“白姑娘,今日我若不教育他,万一小殊走岔了路,来日可如何好。”
小千殊终是沉不住心气,小声说道,“阿姊说的不对!
我没有私取钱财,也没有不思进取,功课我都做完了,先生还夸我聪明。”
“若你没有私取钱财,怀中的这些铜钱从哪来的?
莫要说是爹娘给你的私房钱,家中情况我是知晓的,爹娘做买卖刚亏了钱,哪有闲钱给你零用?
至于功课,真正聪明的孩子便会珍惜每一日的时间,除却课本内容,再向先生讨教些旁的学识,勤学苦练,日久为功,方学有所成。
小殊,你扪心自问,可有恃才傲物、偷闲玩耍、不听教诲之时?”
小千殊的脸又红又白,不知如何反驳,将荷包从怀中拿出来,“我不要这个,给你!”
“小殊,你应该将钱还回去。”
“我没偷拿别人的钱!”
“如今,你也会同阿姊撒谎了么?”
“是真的,我没骗你……”
见姐弟二人似乎快要争执起来,秋离起身斟了杯茶,“华娘子,喝杯茶润润。”
她语气温淡,“此事,我觉得另有内情。华娘子不妨先消消气,好好再问下小殊。”
她又看向小千殊,“小友,虽是萍水相逢,我信你是个诚实的孩子。
如今和阿姊有了误会,一味躲避追问于事无补,不妨告诉她实情,总好过和你的亲人生出隔阂间隙。”
又一道菜上桌,是密制酱牛肉,香气扑鼻。
秋离莞尔一笑,接着道,“况且,今日本是你阿姊做东的宴席,我也有些饿了。
可否体恤我风尘仆仆到此,想要品鉴美食的心思,与你阿姊快些把事情说开呢?”
小千殊看了看白秋离,又瞥了一眼桌上的菜肴,犹豫了一番,含含糊糊道,“这钱……是我在鼓楼巷和李大哥表演杂耍时挣的。”
千琅不解道,“小殊,你为何不在学堂念书,而要去做杂耍的行当?”
小千殊撇了撇嘴,认真答道,“阿姊,我不觉得做杂耍有何不妥。
读书要向夫子交钱,但杂耍却可以赚钱。
日复一日,一月可以攒三十文,日积月累,就有很多钱了。”
千琅摇摇头,“杂耍的确可以赚钱,但若有朝一日,你生了病,体力不济,谁人养你?
亦或是行当里尚且不知凶险的地盘之争,若是遇上了,技不如人,势单力孤,有何人帮你?”
小千殊反驳道,“阿姊只是猜测罢了,我觉得和李大哥学杂耍很好,大家也很喜欢我们的表演。”
“小殊,今日若你放弃学业,不受圣贤熏陶,选择街边卖艺。那么他日,你将别无他路,惟有止步于市井之间,碌碌一生。
但若你阅尽千帆,仍觉考得功名不如乐哉于街巷营生,去学一门技艺,做个正经生意,阿姊亦是支持你的。”
秋离点了点头,“小殊,你阿姊说的甚是有理。你既有天赋,不如先读书明理,此后无论是考功名,学技艺,还是做生意,都是一通百通的。
着眼于眼前这二三十文的利益,不免把将来的路走窄了。”
小千殊盯着秋离看了许久,“这话,和先生对我说的是一个意思。”
他垂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道,“受教了。”
随即看向千琅,“阿姊,我不应该不上课,出来表演杂耍。
其实我只是想赚点钱,爹娘在家和我说……说你只顾忙着生意,终日在酒楼,一年四季都着不了几次家。
街坊邻居替你说媒,凡是爹娘应了的,你全都以生意忙为名给拒了。
我想着……若非替我筹学费,阿姊也不会这么辛苦忙碌。
若是我也能挣钱,你便有空回家陪爹娘了。”
千琅微怔,“所以……这钱你是打算偷偷给我的?”
小千殊委屈的点了点头,“嗯。先生说做好事不留名,我本想瞒着阿姊的。”
千琅默然,眼眶也红了,“小殊,对不起。
但……阿姊不需要你赚钱,只盼着你好好读书,端正的做人,将来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成不了爹娘的骄傲,但他们对你寄予厚望。
所以答应阿姊,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爹娘知晓了会担心的。”
小千殊终是点头应下。
陆续几道菜也被呈上了桌,一道竹荪菌菇老鸭汤,一道清炒藕段,还有一壶高汤,可以浇入米饭中食用。
千琅歉疚道,“白姑娘,抱歉扰了你的兴致。这是本店厨师的拿手菜肴,望品鉴。”
白秋离微笑道,“无妨,承蒙华娘子邀请,已是荣幸。”
三人便一道用了饭,这菜口味偏家常,比起一般酒馆的重油盐,显然要清淡自然许多。
食材皆是新鲜,鲈鱼鲜嫩,入口留香。酱牛肉筋道,配上蘸料回味无穷。鸭汤过滤了油层,纯而不腻。清炒藕段则加入了泡椒,爽脆可口。
一餐过后,秋离发觉自己比平日里多吃了好些。
“今日多谢华娘子款待,确是人间至味。”
千琅颔首一笑,“白姑娘喜欢就好。”
又聊了会儿长阳城的风貌和趣事,千琅方送秋离出门。
这一出门,却听见隔壁的雅间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秋离朝那方看了看,只听千琅轻声道,“是我们风华酒楼最大的东家,于此处和友人议事呢。”
秋离敛了敛目光,心下自然明了。
辞别姐弟二人,出了酒楼,悠然浮生半日。
傍晚回了客栈,子楼亦已归来。
二人一同用了晚膳,夜晚在客栈的院子里散步。秋离吃着手中子楼带来的红豆酥,朱唇微张,
“子楼,我今日去了风华酒楼,那里的菜肴很不错,掌柜娘子也是极好客的。”
到底是夫妻,子楼顿时心领神会,“我们家是酒楼的东家之一,今日我也在那里与朋友叙旧,可惜未见夫人。”
秋离将红豆酥咽下,“原来如此。”
她凑近了,踮起脚尖含笑道,“江盟主的审美果然是极好的,风华酒楼,从美食到美人,都无一不出挑啊。”
江子楼伸手敲了敲秋离的小脑门,“夫人想什么呢。
瑜任人向来是重才德而后观貌的,夫人可不要以己度人。”
秋离轻轻拨开他的手,“我也没有以貌取人啊,只是单纯的欣赏美人身上自强的品质,不由得想称赞两句。
尤其今日这位华娘子,不愧人间绝色,又有颗玲珑心,为人友善,我见了也心生欢喜呢。”
江子楼见她面色无虞,声音却扬了几分,想是真的在意了,将白秋离朝怀中揽了揽,
“能得夫人青睐,可见华娘子的确不同凡响。
这几日酒楼的经营似乎出了些问题,几位管事都颇为烦忧,既然夫人与她结识,不妨就代我处理此事吧。”
白秋离仰头看了看子楼的眉眼,打趣道,“不担心我醋了,不给酒楼里那位小娘子的面子?”
江子楼笑了笑,目光朝秋离的腰间看去,落定在那枚玉佩上,“我倒是不介意,但夫人想必是不舍得让佳人失意的。”
他在秋离耳畔缓缓道,“况且此前我客居长阳城行商之时,常将夫人身上那枚滴翠玉佩悬于腰间,她应该早就猜到你是我极为亲近之人了。”
白秋离眸光流转,抿唇道,“如此,这美人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了。
好,酒楼之事你先与我说个大概,等改日我再亲自去与华娘子详细商议,定让你这个东家满意。”
子楼浅笑道,“夫人出马,我自是放心的。”
几日后,秋离递了拜帖,与华娘子约在了临江阁再聚。
未临阁中,先闻琴音袅袅,如兰亭潭水倾落,似松林翠竹摇曳,使人心旷神怡。
秋离放缓了步子,于门外静候,直至一曲终了。
“请进吧。”
轻推开临江阁的门,迎面而来是桃花酒的香气,伊人立于琴旁,莞尔一笑,“白姑娘。”
千琅的美丽,自有一般风情万种。霞姿月韵,绝代风华,如此形容,亦不为过。让人心神摇颤,却并不轻浮。
如同紫色的睡莲一般缱绻、纯净,幽浮着暗香。
让人分不清这是她温柔的伪装,还是经久养成的仪态。
秋离朝她颔首,“华娘子,今日前来,是为酒楼一事。”
千琅引她入座,“劳烦白姑娘了。”
她斟了一杯桃花酒,朝秋离递去,“略备薄酒,望不嫌弃。”
秋离饮了一口,味道清甜,似有三分春日气息萦绕于唇齿之间,“华娘子有心了。”
千琅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勾唇道,“姑娘是东家的贵人,又帮了我弟弟,自是要用心款待的。”
秋离徐徐道,“华娘子放心,子楼既然将此事委托与我,你且仔细与我分说,多一个人也多分主意。”
千琅眼波盈盈,思忖片刻道,
“姑娘是坦诚落拓之人,那我也便开诚布公了。
风华酒楼近日的确陷入了经营的危机之中。一则,前几月长阳城内有几家酒楼开业,菜式、装潢都十分出挑,分了不少客流。
二则,之前南国瘟疫之时,许多酒楼因没有生意而歇业,而风华酒楼那段时间也几近无法支撑。
我和楼中几位管事捐了不少私房钱,还借了些贷,东拼西凑,方才让酒楼度过危机,如今又到了还款之时。
只是,这账如今瞧着虽有盈利,但后劲不足,长此以往,怕是不好。”
秋离听了,凝思片刻道,“可有账本?”
千琅从房中的抽屉里取出一叠账本,“已经备好了,白姑娘请看吧。”
秋离仔细审阅了这酒楼中的账目,项目、款额细致清楚,约莫半盏茶时间,她缓缓道,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这几月开支都有缩减,想必华娘子已经尽力节流了。
酒楼的开支除却食材,大多是伙计、厨师的工钱,这些若是过度削减了,菜肴和服务的质量难免下降。
加之对家推陈出新,想必客源就更容易流失了。”
千琅颔首道,“的确如此,我也发觉了这样做不妥当。只是不知究竟该如何,才能扭转酒楼的劣势。”
秋离斟了一杯桃花酒,饮了下去,勾唇道,“自然是扬长避短。
风华酒楼是老店,自然讲求一个‘古’字,经典的菜肴就是金字招牌。
我尝过那么多家美食,众多酒楼中能用实惠的价格,享用如此风味地道的家常菜,怕是寥寥无几的。
无论别人怎么模仿,如何推陈出新,换了厨子和环境,风味是很难一模一样的。
在你们这几道招牌菜中,选些耳熟能详的,按食材稀缺与口味分类,将定价区别划分。
部分价格调低,以回馈老客为名,加以宣传,部分保持不变。而食材珍稀、口味独特者调高价格,菜品做的更精致些,亦要花心思在味道与巧工之上,让客人对其高看一眼。
宣传上,亦需精准投入,要在长阳城百姓心中牢筑一番位置,‘古雅’也好,‘经典’、‘至味’也罢。
风华酒楼的优势,想必华娘子比我更为清楚,今后也得让客人们,一提起‘桃花酒’、‘清蒸鲈鱼’这些菜肴,亦或是同三两旧友把酒言欢、听风雅乐,就想到此处。至于方法为何,华娘子当有自己的一番思量了。”
千琅静静听着,眼中闪动着的光恍若星子划过,待秋离话音落下,她才开口道,“白姑娘,你方才的主意,我觉得可以一试。”
她忽而起身,似是怀着些雀跃,莲裙的一角被风牵起,自然而飘逸,“实不相瞒,我此前也想重新规划风华酒楼的定位,投些资金在宣传上。但酒楼里的几位管事,似乎都不太认同,我方才搁置了这想法。
如今白姑娘也说可以,或许真的会有效。”
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眼中的光暗淡了些,“可是,如今酒楼可供支配的现银并不多,入账之后很快又做佣金、食材费流了出去。”
秋离郑重道,“此事,我有一法子,但也要看你心意。”
“请说。”
“近日听闻长阳城内桃花节将至,想必百花宴会是各个酒楼争相竞美、展现实力的好机会。今可以私人名义借华娘子——”
秋离伸手,取来笔墨,写下字据,“这个数的现银。”
她顿了顿,看向千琅,“但你需要在百花宴期间,凭借我们所商量之对策,以及旁的巧思、章法将其翻倍。
若你能做到,便说明我们的法子可以奏效,我愿以个人名义入股,支持风华酒楼的后续发展。
若是不能,则此次盈亏流水各分一半。
华娘子,意下如何?”
千琅的眸光轻轻扫过那张契约,沉了沉,思忖片刻,落定道,
“好。若是白姑娘都愿意为风华酒楼冒险一试,
千琅又有何不敢呢。”
秋离见华千琅此言出口时,只觉得她沉着而笃定,面色淡然不改,心生钦佩。
只是她不知,眼前这位并不长她多少的女子,是以怎样破釜沉舟的决心应允这桩契约。
酒楼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但相比于千琅此刻的心境,到底是远处的隐忧了。
千琅方才遭遇了家中的冷待,同管事们会面时又因意见分歧不甚愉快,加之放贷人派人来催款,她心中惴惴不安,百感交集,却担心把负面情绪带给旁人,索性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见秋离前在房中偷偷擦干了泪眼,细描妆容,更换衣物、备酒、奏琴,思量如何陈述方为妥帖,半分也未曾懈怠。
幸好,暂时的结果是好的,有人愿意施以援手,雪中送炭。
否则,她或许真的要心力交瘁了。
二人各怀心事,举杯碰了碰,翠盏清音,微风徐来,轩窗外传来三两声雀鸣。
天气晴好,人心也暖了些。
有了新的资金,千琅将酒楼的资源清算了一遍,将进项与出项清点明晰。
思及之前将冗杂的人员裁撤了一批,如今重新给酒楼的活计、厨师、账房们提了薪,人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酒楼上下莫不为筹备桃花节的宴席齐心协力。
百花宴上,风华酒楼与潇湘阁合作,将宴席布置的盛大而绮丽。席间曲水流觞,翥凤翔鸾。有丝竹雅乐,琵琶管弦齐鸣。
一是城内老字号酒楼,一是时新的歌舞乐坊。一时之间,众人皆为这经典与新意的碰撞而喝彩连连。
最难得的是,那宴席上除了经典的长阳本地佳肴,还有几样古朝失传的美食,也不知风华酒楼是得了何法子,将其食谱寻得,一番精心烹调,其色香味均如书中所写,让人回味无穷。
华娘子善古琴,原是准备了《春和》、《朝凤》两首曲目锦上添花,然而瞧着舞者们都已就位了,却不见佳人踪影。
秋离亲自去雅阁寻她,门自然的敞开,屋内花香淡淡,一张古琴摆在中央,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忽而有笛声传来,清脆悠扬,想是众宾候的久了,管事者让其他乐师先行开场。
秋离虽然不独擅于此道,亦知晓合奏的曲谱与独奏有所差别,然而曲已开场,中断着实不宜。
细听乐声,倒是有一番底蕴和功力,开曲是《春和》,随后自然的衔接上了《清宴》。
她凝神看向那琴,许是恰好风轻曳枝丫,一团光影划过,不知曾的,一时动念,竟走上前去。
她习过琴的,只不过阿离也喜琴,每当她奏琴时,便不免想起故人。
《春和》、《清宴》、《塞上》、《洛水》是南国四大名曲,从古至今,历经数代。
当年的王朝早已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但琴谱却被乐师藏于民间,传承至今。
许多乐坛大家都以能奏《洛水》一曲,效其神与形,风与乐,以技法与境界合二为一,超凡脱俗为大善。
风华酒楼内,《清宴》一曲缓缓落下,然许久未有笛声传来。
秋离用指尖轻按古琴,拨动两三声——音色极准,像是有行家调过一般。
未至《洛水》,但《塞上》一曲,她倒是和阿离一道练过不下百遍的。
《春和》多散音,意境旷远;《清宴》多按音,曲调悠长;而《塞上》,则散、泛、按三音交错变换,不似《洛水》苍凉凄切,却自流露出人生易变,岁月无穷的蕴藉。
只是拂了几声,熟悉的感觉便涌上心头。
按弦,拨弹三声,搓滚拂历,琴音方启,便有雄浑之势。
少时,弹琴的师父说姑娘家琴性是偏清润、雅洁的,难以奏出《塞上》的“坚”与“宏”,将“澹”与“远”二字之间的意境与琴趣精进到极致。
只是她自是不信的,拉着阿离练了许久,终是勘得其中一二。
琴格与技法,缺一不可,此外,古琴本身的材质与音色也是极为重要的。
第一层,入塞,大漠黄沙,天高云阔,雄浑壮丽。
第二层,观塞,长河落日,荒无人烟,旷然寂寥。
第三层,出塞,北风吹雪,古道无边,孤身远行。
写意画卷随琴音铺陈,仿佛有客远道而来,观黄沙漫漫,月落西关,而终是孤身辞塞上,万籁俱寂中,一切归于寂寥。
一曲落定,她只觉得心也染上了几分暮霭秋色。
四周陷入了安静,直到雅阁外遥遥传来赞颂之声,“这是哪位乐师,技法虽然不算冠绝,但是能把《塞上》的意境和韵格表现得尽致淋漓,委实是世间少有!”
她本怀了续音接曲之意,却未曾想到这琴音会引来楼下之人的关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方才较为妥帖。
正在斟酌之际,只听门外有熟悉的女声悠扬道,“这是风华酒楼邀请的的宾客,特以此《塞上》为百花宴添彩。
各位请稍候,一刻钟后,我们还有更为精彩的演出。”
听其音色,应是华娘子归来了。
道是千琅方才回房取琴谱之时,忽而看到房内有人影闪过,疑是遭了贼,便追了出去。
直到追到顶层的小阁楼上,那阁楼的出口上了锁,方才把那人困住。
千琅脆声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私自闯入我的厢房?”
微光中,那人戴上了面巾,“我?
飞贼是也,鄙名不值一提。
此行只为归还一物。”
千琅凝眸道,“何物?”
“三月前,受人所托,借了姑娘的‘荷风’一用,如今那人心愿已了,自然是要完璧归赵的。”
“原是你盗走了我的琴。此言怪哉,既然是借,为何不光明正大的?”
那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咳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妥,奈何那人给的实在太多了,说只想用‘荷风’弹奏,谱琴几曲,谁知竟不守信诺。
我这不……不也费了好些功夫才给姑娘你取回来。”
千琅心思一转,“可是何府?”
“在下从不透露雇主姓名,不过逝者已逝……不错,是何府的小姐。”
千琅迟迟没有出声,许久,语气微凉道,
“我虽曾与她因‘荷风’不睦,但到底曾经交好一场。
罢了,我不追责了,你走吧。”
那人顿了顿,好久才说了一句“其实……方才骗了你。
我和何小姐只见了两面,那日她见了琴似乎并不开心。我隐约记得她还说了句,‘原来,名琴终究不比知音’。
瞧着她那时身子虚浮,倒不像有气力奏琴的模样,之后许是她的家人把琴当做遗物收拾起来了。”
千琅听闻,唇角泛起一丝凉涩,“本是知音,却为了区区一张琴而不相往来。
我和她之间,何至于此。”
那人垂眸,也似心生惋惜,轻叹道,“人世常情罢了。
无论曾经何等亲睦,一叶障目,终究难免背离了本意。
倒也是缘分不够。”
幽微的光透过阁楼的窗子洒在地上,将游走于屋内的尘埃映得分明。
片刻,千琅敛了敛心神,“听你言辞,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为何要做这等偷盗营生?
莫若早日金盆洗手,以免一朝碰壁,得不偿失。”
那人笑了笑,道,“从前身不由己,以后——我考虑考虑。”
忽而阁楼外有人说话,“华姐姐不知去哪了,这乐曲都开始了。”
千琅想起自己误了时间,心下一惊,向后转身望去。
可脚下却一时踩空,眼看就要坠下楼梯——
那人敏捷的闪了过来,迅速的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千琅扶稳。
“多……多谢。”她看了一眼那人,迅速低头整理自己被扯松的披帛和衣襟,轻轻向里拢了拢。
那人见状,也有些无措的松开手,背过身去,“抱……抱歉。”
片刻,身后的佳人走到了阁楼前,从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门,“你……”
那人瞥了一眼千琅。见她有三分拘谨,调侃道,“姑娘莫非是想问我的名字?”
千琅却早敛了神色,淡然自若道“不想。”
那人了然的笑笑,点了点头,
“不错,飞贼的确不应该留名的。
华姑娘,江湖漫漫,有缘再见。”
说罢,便宛如穿堂而过的清风,从那门外跃出,顷刻间消失了踪影。
千琅只觉得那背影有几分熟悉,似是在长阳城内看过几次,只是想不起究竟是何人了。
她朝那人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将阁楼的门重新上了锁,匆匆返回雅阁。
走到半路,千琅就听到了阁内的琴音铮铮——是《塞上》。
那人论技艺而言,尚不算娴熟,然对琴谱的理解极为透彻,听起来也是有多年功底的。
至于琴音,她再熟悉不过了,用的是那张“荷风”……
纵是知晓不可能,想起方才那小贼所说,她还是加快步子,提起裙裾跑了过去。
直到见秋离端坐在屋内,一曲奏罢,她的希望终究落了空。
千琅背过身,好似快意的笑了笑,垂下眸子,眼中滑落一滴泪。
从今以后,再无人和她争这“荷风”了,再无人可笑她出身困顿,明明一无所有,却端的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妄图在这曲艺之上夺得魁首了。
原来那个总是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何慧,是真的不在了……
千琅用指尖擦去浅淡的泪迹,心中生出一种凄然的怜悯,
心中默然,“何慧,我本以为我是恨你的。因为我从未想过朋友之间可以做到如此决绝。
说我像你亲姐妹,要同我做一辈子知音的是你;为了得到“荷风”,在众人面前折辱我、诬陷我偷盗的也是你。
现在你走了,我才发现,原来我得感激你。
若不是慧儿你推了我一把,我便不会破釜沉舟,机缘之中遇见了东家,更不会成为今日的华千琅了。
你说的对啊……你才是林师傅最顾惜的徒弟,所以她已经将最珍贵的乐谱、她的毕生所学都传给了你,为何独不可以把“荷风”留给我?
有什么可争,你早就拥有最好的了……”
楼下忽而传来宾客的喝彩,有甚者问弹奏者名姓,欲上楼拜访之。
秋离是她请来的客人,千琅自是不会让她亲自应酬的,便打了个圆场,让客人稍等随后的表演。
轻叩门扉,她缓步走了进去,温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歉疚,“白姑娘,抱歉,我来迟了。”
秋离望了她一眼,摇摇头道,“无妨,可惜宾客们无缘于华娘子的一曲《朝凤》了。”
二人相视一眼,都敏锐的洞悉到彼此眼中的一抹伤怀,倒是难辨究竟是因曲生怮,还是旁的原因。
秋离的目光落在“荷风”上,“这琴,是桐木所制吧?
音色听着润厚,不似松木、柳木清透,却自有一番古朴韵趣。”
千琅轻轻颔首道,“不错。白姑娘方才所奏《塞上》是我的琴艺师父最钟爱的曲目之一,以金石之韵的桐木古琴弹奏,显其琴魄,恰到好处。”
秋离浅笑,“尊师是?能教出华娘子这般琴技高超的人物,想必是极好的琴师。
我亦心生雅慕,改日当亲自拜访。”
千琅神色微寞,“她叫林湘,曾经是宫廷乐师,出宫后便定居在了长阳城。或许白姑娘未曾听过家师的名讳,但一定听过一缘居士的《长陵散》,曲谱正是出自家师之手。”
秋离听罢,黑眸微闪,“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我少时曾跟着一缘居士习过几年琴,可惜后来居士离开了故里,从此之后……我也因一些旁的事很少再练琴了。”
她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亲近,“居士告诉我,他师承一位姓林的先生,看来便是你的师傅了。
如此,按辈分,我倒要称呼华娘子一声‘小师姑’了。”
千琅柔和一笑,“不敢当。白姑娘本有不凡造诣,又于风华酒楼提携良多,是我当礼待于你才对。”
秋离听着外边热闹,转而道,“今日看酒楼宾客盈门。想是法子起了成效。”
“嗯,此前我还担心潇湘阁会婉拒合作,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若他们有利可赢,又可于百花宴上一彰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精诚所加,金石为开。你为此事三顾于潇湘阁,兼顾菜品和装潢之余,还亲自操持舞乐的编排和服饰的选取。只论“诚心”和“用心”,也是尤为可贵的。
潇湘阁的那位管事是聪明人,定能看出同谁合作最为可靠。”
千琅颔首道,“不过,归根究底,我还是要谢白姑娘和东家。
若无你们雪中送炭,我孤身奋战,怕是力不从心的。”
秋离凝眸看她,“小师姑,你或许可以从做的不错的小辈中物色一下合适的人选加以提拔。
你是这里的主事人,许多事情上若能知人善用,统筹好全局,自然是会轻松许多的。”
千琅若有所思的应下,心中似乎已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百花宴结束后,二人一合计,盈利却是超出了预期。
此次桃花节盛宴后,想是每逢佳节各大酒楼都得效仿风华费些心思招徕新客了。
不过,这也并非不利,整个酒楼行业若是能良性竞争,在菜品、服务和环境装潢上多下些功夫,倒也算造福于百姓。
况且,若行业内标准奠定了,那些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酒楼自也是无立锥之地的。而诸如风华这般的良品,自然能积累美誉和口碑。
长此以往,或如千琅所想——
风华的招牌,莫之于昙花一现,而期于传承百年。
因酒楼践行了契约,秋离依诺将所投资金和利息入了股。
她还在千琅的引荐下结识了潇湘阁的管事人。然潇湘阁是舞乐坊,思及夫君将来或许会入仕,而朝廷不允许官员亲眷涉及此类业务,秋离还是婉拒了其盛情。
但一番长谈,双方都觉得不虚此行。纵然经营理念有所不同,因着并无利害关系,倒是能更客观的洞悉一些问题。
临了,秋离赠了潇湘阁一种茶饮方子,是她结合医理研制而成的,有美容养颜之功效。味道甘甜,老少咸宜。
而潇湘阁则回赠了其酿酒师密制的一坛酒酿。想那管事人也是费了一番心思,酒酿倒不算多贵重,难得在于世上无二。
那人将其取名为茉莉,意在此酒清雅,又恰为“莫离”二字的谐音。
酒的香气始于清淡,后品才觉馥郁,可谓一绝。
只是那工艺和酿材来之不易,因而实现不了量产,也只能做招待贵客的一点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