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壹 51
秋离近日忙碌,夜间终得停歇片刻,和子楼坐在一起用饭。
晚餐也很简单,是客栈老板娘煮的小米粥,还有几小碟凉菜。
夜晚的风很温柔,透过窗户吹来,带来暮春的花香。
秋离用汤匙喝着碗中热腾腾的粥,又尝了一块凉碟里的脆萝卜,只觉心生闲适惬意。
“子楼,老板娘人真好,还特意给咱们送夜宵来。”
子楼放下手中的白瓷碗,浅笑道,“可见我们家小梨子有魅力,这一路上结交了不少热心的朋友。”
秋离垂眸莞尔,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放到子楼盘子里,“倒是不及夫君,这每日忙碌,想是有不少故人要走访。”
子楼夹起那块糖醋鱼,含笑品尝,似是等着秋离的下文。
白秋离放下竹筷,理了理垂下的长发,手肘撑着脑袋,轻轻抬眸道“明日华娘子请我去做客,我寻思着,你才是她正经的东家,自是要一道的。”
她的目光沿着他腕侧的盘子向上蜿蜒,掠过那微微勾起的唇角,直挺的鼻梁,再映入他温澈的眸子。
烛灯摇曳,将佳人的身姿映得柔美而真切,他的心惊起一丝涟漪,但面色仍温定不改,
“若是夫人的面子,我自是永不会拂的。”
秋离见他眸中闪过一丝流光,心中存了逗弄意,起身走到子楼身旁坐下,
“子楼,说起来,我尚不知晓你是如何结识华娘子……小师姑的,今日倒是想听一听。”
她的目光就像是春晨的露水,澄然中带着一丝迷蒙。
子楼压下心中的动容,侧身看了看她,温声道,“几年前,我在长阳城做布匹生意,那日……”
他缓缓的讲,秋离开始只当故事听。
但讲到一半,她真切的感受到华千琅一路走来面对的风雨和不易,对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生出发自内心的敬意。
“所以,她又拒了和那员外家少爷的婚事,离了家,一个人从学徒做起,慢慢走到了风华酒楼的掌柜之位?”
“不错,华家偏宠幼弟,家中生意亏了,供不起两个人读学堂,便让她辍了学。甚至……拆散了她和早有婚约的竹马,将她许给了沉溺酒色的富家子。
然则婚前,她那前未婚夫便举止孟浪,被城内一户人家的千金一纸诉状告上了公堂。她便乘此机会亲自寻那员外郎家退婚,聘礼什么的也一并退了。
家中知晓此事,便……待她很不好。我和浮生路过此地,听人谈起此事,思及旗下的风华酒楼缺人手,便想着帮上一帮,招了她过来做掌柜的学徒。倒也是她有慧根,凭借着这些年的努力接替了老掌柜的位子。”
秋离仰首道,“那明日去她家里,我得好好帮小师姑正个名,总不能叫旁人往后再欺负了她。”
子楼颔首道,“如此也好。想来对于华姑娘而言,也当有所决断,否则只怕余生都要受此所累。”
灯火摇曳,熏风吹暖。
秋离只觉白日里四处奔波,现下实在有些倦了,便微微斜靠在江子楼的肩胛闭目养神。
子楼理了理她的额发,将那微微垂落的坎肩提起,重新盖在她的身上,“今日早些休息吧。”
嗅见他身上的宁神的松香,秋离放松了下来,轻轻点头道,
“好。”
轻柔的吻落在额前,就像冬天的薄雪,遗落在了心里。
次日,秋离与子楼一道去拜访千琅的旧居——也是如今她父母和幼弟生活的地方。
院外被清扫的很干净,连台阶上未有一片落叶。
门前还贴着春联,墙上有写写画画的痕迹,只是后来被人为抹去了。秋离留意的多看了一眼,兴许是孩童的涂鸦和习字。
秋离挽着子楼的手,敲了敲门,“请问——千琅在吗?”
片刻后,一个小身影奔跑而来,站定在门前。
看到秋离,他似乎有些惊讶,又转了转小脑袋,忽而注意一旁的江子楼,有些小别扭的说道,
“姐姐,哥哥。阿姊和我交代过了。你们……快进来坐吧。”
他边走边好奇的打量着秋离和江子楼,直到子楼开口调侃道,“小兄弟,前面有台阶,莫忘了看路。”
他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将二人引进厅堂之中。
旋即一溜烟跑到厨房里了,隔着帘子喊道,“阿姊,你的朋友来啦!”
千琅点点头道,“好。小殊,你先给客人上点茶水。”
屋子陈设简单,但是并不简陋。香案上供着些瓜果,擦拭得光泽净亮。
家具摆放整齐,桌椅上也不染尘埃,想必是那屋主人每日打扫。
里屋有声响传来,过了会儿,一个朴素的妇人走了过来,看到秋离和子楼,眼睛亮了亮,“你们是——我家闺女的朋友吧?”
她转身朝里屋嚷道,“孩子他爹,家里来客了,你收拾好快出来啊。”
秋离和子楼一起问候了二位长辈,那中年妇人似乎认得子楼,待他很是热络,待秋离也连带着客气周到。
虽则双方不熟络,奈何长辈太过热情,问题那是一个接一个。
秋离虽常与各种人打交道,但甚少被如此详细的“盘问”,她有些招架不住。
特别是一些私人问题,于她而言,确是不便为外人道。
秋离朝子楼递了个眼神,准备遁去后厨帮千琅做菜。
“伯父,伯母,千琅一个人做菜挺辛苦的,我去帮她。”
话音刚落,那妇人便摆了摆手,起身道,“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帮厨的道理,让我家那丫头自己做便是了。”
秋离微蹙眉,看了一眼子楼。
子楼会意道,“二老,其实是我夫人想要和千琅姑娘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
中年男人和蔼一笑,“娘子,你就不要管人家姑娘家的事情啦。”
妇人瞧了一眼子楼和秋离,神情有些怪异道,“原来二位是夫妇,我原本以为是……啊,是我老婆子眼拙了。”
秋离朝二老点头,行了一礼,转而去寻千琅去了。
千琅在切菜,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打扰,秋离走上前去,轻声道,“小师姑,我来帮你了。”
千琅侧过头,莞尔道,“想必是我爹娘叨扰你了吧?”
秋离勾唇,“无妨,伯父伯母很热情。”
千琅指了指旁边的蔬菜,“可不敢让你碰刀俎,若是……秋离你愿意,便帮我洗个菜吧。”
说罢,秋离便上前来,轻轻卷起袖口,做起了帮厨的功夫。
千琅原本不放心让秋离做这些厨间事,但见她也乐在其中,便由着她帮忙了。
在处理鱼肉之时,千琅征求秋离的意见,最终决定将鱼微微煎至焦香,放些酒酿,做一道酒糟鱼。
二人一拍即可,配合默契,秋离帮忙准备葱姜蒜等辅料,千琅则腌制鱼肉,再操刀划口,掌勺煎鱼,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的菜肴便出锅了。
千琅用筷子夹了一块与主菜分离的鱼肉,“尝尝,味道如何?”
秋离凑过去,就着筷子浅尝一口,“正是这个味道!小师姑,这是我尝过最正宗的酒糟鱼了。”
千琅嫣然道,“我爹娘都说我自创的酒糟鱼平平无奇。难得有人喜欢,那待会儿我放的离你近一些,你可得多吃些。”
经过二人一番努力,中午的菜肴虽不是玉盘珍馐,但也是色泽诱人,味道鲜美。
宴上氛围倒也算融洽,见秋离似乎喜欢那道酒糟鱼,妇人客气道,“今天这道酒糟鱼似乎很受贵客青睐呢,琅儿啊,这是你做的,还是人家白姑娘做的呀?”
千琅淡淡道,“是白姑娘提——”
话还未说完,那妇人便打断道,“唉,我就知道是人家白姑娘做的,你那厨艺……还是得和人家白姑娘多学学。”
千琅心咯噔一下,忽而沉了下去。
白秋离暗自无奈,抬眸道,“伯母,该我向千琅请教才是。
我只是帮她准备些辅料,今日这些菜的主厨都是千琅。”
子楼也温言道,“想必是得了二老真传,千琅姑娘的厨艺,的确是有诸多精进。”
中年男人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妇人碗中,“平日里你总念叨着吃咱闺女做的饭,今日咱也算有口福咯。”
妇人尝了口鱼肉,又喝了几口杯中的茶水,叹道,“今日是有口福,就是不知道来日如何哦……”
她看了一眼千琅,语重心长道,“琅儿啊,你要是听娘的,就别只惦记那点生意。也多回家看看我和你爹,管管你弟弟的功课。女儿家的,总是在外面抛头露面,将来多不好找夫家。”
见千琅沉默不言,她旋即侧身道,“白姑娘,你说是不是?”
秋离原本对于她这番言辞颇有意见,若是平辈或陌生之人,定要辩驳一番。
但尊其是朋友家中的长辈,也不好公开拂了她的面子,只好低头抿了一口茶水,缓缓道,
“千琅姑娘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温慧佳人,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伯母无需太过担心。”
那妇人却好似没听出秋离话中的一丝愠色,自顾自道,“琅儿这丫头,天生就倔,没看着谁家的丫头像她一样不听话的。
这外人面前倒是温柔体贴的,一到家中就执拗得很。
这不,这么大了都嫁不出去哦。冤孽,冤孽呀……”
千殊摇摇头,反驳道,“娘。你说不对,阿姊明明就是最好的人。”
子楼说和道,“是啊,您怕是没瞧见,我夫人说千琅姑娘平日里时常挂念二老呢,对千殊也是极为疼爱的。”
“是吗?”大娘看了千琅一眼,“唉,也算没白疼她一场。”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继续念叨道,“想当年闹饥荒,家里锅都揭不开了,这丫头身子骨又薄,大病了一场。为了买药,我和她爹愣是三天没吃饭,砸挂卖铁给她买来了救命药。
琅儿呀,你要知恩图报啊,孝顺一点,之前拒婚的事就原谅你了。以后啊,别再惹我和你爹生气了。
我们也不求你有多孝顺,只求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不挨饿受冻,稳稳当当的过一辈子。”
千琅的面色有些苍白,她浅荔色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却终究是没说出那句——
其实,她四体具勤,能够靠自己养活一家,早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有客人在,她终究不愿让母亲的颜面过不去。
中年男人看了妇人一眼,“哎呀,你就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女儿生的那么漂亮,自是不愁嫁的。”
妇人撂下手中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父女二人一眼,“琅儿啊,就是随了你这不成器的爹。
之前明明别人员外郎家的公子相中了她,还是嫁过去做正头娘子享福的,这傻闺女竟也私自退了婚。
之前酒楼里做事遇到那么多达官贵人,也不好好把握机会,难道非得要拖到像她娘一样等人老珠黄再嫁人吗?”
说罢,她瞪了一眼千琅,再叹了一声气。
千琅垂眸,神色晦暗不明,忍住心头涌起的酸楚,冷声道,
“娘,你别操心了,我如今只盼着能做好生意,供着小殊念完学堂,旁的事情可待之后再说。”
妇人瞧她避而不谈的模样,心中的无名之火一下涌上心头,“你弟弟自己上进,倒用不着你照顾他。
何况你若真是为咱们家着想,当初就该听娘的话,嫁给那员外公子享福,这聘礼都够咱家一辈子安稳无忧了。到时候再让那家人给你弟弟谋个好差事,咱家也就熬出头了。”
秋离见那妇人全然不顾女儿颜面,当着自己和子楼的面便待千琅如此疾言厉色,况且话里话外都是些沉疴偏见,心中甚是为千琅不值,
“伯母,这嫁娶之事,还得讲求缘分二字。婚事既退,便是无缘,何必多执念。
小殊懂事,自是好事,但有这么个自强自立的阿姊,倒也是他将来立身的榜样,须让他明白,虽无权贵帮衬,亦可以凭自己的真本事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那妇人打量秋离片刻,又看了眼她身旁的子楼,目色中露出一丝了然,“姑娘一看便是出自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吧。
唉,咱家小门小户的,说起话来自是没有姑娘这般的见地和底气。
这世上多得是见人下菜碟、瞧不起咱们平头百姓的人,无人帮衬,要依靠自己翻身,谈何容易?”
似是觉着谈这些面上有些过不去,她又转而道,
“还望姑娘你啊,多劝劝我这不成器的闺女,那些情情爱爱的,不该她这种没小姐命的想,还是规规矩矩嫁个好人家,也省的她在外面天天忙碌。
掌柜的虚名虽好听,到底是换不来真金实银的。耽误了年纪,将来要是想像白姑娘你这样嫁给江公子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怕是不能了。”
听到这里,秋离的好脾气也快被消磨殆尽了,她的目光看了千琅一眼,只见她眸中愈发幽深,眼眶微红,一言不发,敛着万般心绪。
秋离心中有些担心,与子楼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他设法结束这段对谈。
子楼心中也觉得这长者的话十分不妥,旋即开口为千琅解围道,“您严重了,千琅姑娘同我夫人一样,都是极有才华与能力之人,想是事业与姻缘之事,均会有不凡造化。”
那妇人见子楼也开口了,只觉得再说下去无人附和,倒是落得没趣,惺惺的点头称是。
众人自是各怀心事,面上一团和气的吃完了这桌菜。
收拾残羹冷炙之时,千琅婉拒了秋离帮忙的好意,请她和子楼指点千殊的功课一二。
随后擦了桌子,收拾了桌上的餐盘,放到了厨室。
待身边都清净了,她掩上厨房的门,立在灶台的木盆旁,用丝瓜瓤反复擦拭着菜碗。
逃离了避而不及的威压,过往的记忆却依旧不肯放过她。
思忆过往,她也曾心甘情愿与一人互许终身,谈婚论嫁。
可最终,还是走到了义断情绝。
而这些——便是自己那终日念叨着要自己嫁入高门的至亲所致。
那时因为家中生意失败,欠了好多钱还不上,小殊念学堂又需要银子,爹娘商量后,便想出了把自己许给贪图她姿色已久的员外郎家的纨绔公子的法子,以换取丰厚的聘礼。
她知道,若非走投无路了,爹娘不会这样做。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怨。
背弃盟约,再嫁他人,非她所愿。但如若不从,家中就要被讨债的人追一辈子,阿弟也没钱上学堂了。
她虽含恨,却终究不忍血脉亲情。
可妥协,换来的是残忍,爹娘让千琅亲自上门去退婚。
千琅拒绝了,说她不愿,如定要如此,便需得他们自己去。
娘却说,这么桩小事也处理不了,当真是无用,把她逐了出来,说今日若不退了婚,便再也不用回家了。
爹叹了口气,也站在娘那边,说若是退不了婚,他们只当是没生她这个女儿。
千琅在外面从白天,徘徊到夜晚,才敢敲开他家的门。
开门的是他的阿娘,她问千琅冷不冷,要不要吃点东西。
那一刻,千琅真希望这般温柔的女子也是她的娘亲。
可是,她是来退婚的。
至今,她忘不了徐哥哥那夜看她的眼神——
从温柔欣喜,到寒凉失望。
她对他说,‘对不起,我已另择良缘,君当如是。’”
他沉默许久,却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而是问她,“千千,你想清楚了吗?”
她心如刀绞,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红着眼答道,
“想清楚了。”
“好,感情之事,讲求你情我愿。如今你既已另有所爱,我也不愿阻你终身幸福。从今以后,你我的缘分,就止于此吧。
无论如何,我祝你得觅良人,白头偕老。”
最后,她听见自己说,“多谢你,也望你……一切都好。”
那夜的星星很亮,就像她第一次去他家做客的时候。
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喜欢某天夜晚的星辰了。
走在路上,她擦掉了眼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远处的灯依旧亮着,一盏,两盏,三盏……
徐哥哥说,夜路难行,他会留三盏灯,一盏给阿母,一盏给阿父,一盏给千千。
很久之后,她的这盏灯还会在吗?
应该……会留给他未来的新娘吧?
或许是从那天开始,她真正学会了谎言,学会了敛藏心事,自欺欺人,也学会了一个人背负沉重,不再轻易与人交心。
她祷告神明,别再让她如此轻易的被命运作弄,被亲人舍弃,也不要再伤害那些真心待她好的人了。
不负他人,亦不为他人所负。
原以一生便是如此了,可后来,她发觉自己终究是不情愿的。
听闻徐哥哥在离乡赴考途中遇上贼寇,一家人生死不明后,她更是万般愧疚,悔不当初。
万般思虑,终是在那员外郎公子调戏良家女无果,被一纸诉状告上公堂的消息传出后,借由此名孤身上门退了婚。
归家后被爹娘关起门来责打了一顿,伤痕累累的,锁在房中思过。饭食也几乎不给,她一日便消瘦了三斤。
只要稍加顶撞,便又是一顿披头盖脸的折辱。
千琅不服软,想着要是自己寻了机会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若是伤重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全了与徐哥哥的情义。
好在当时东家和孟公子听闻,好心相救。
否则纵然身体不落下病根,怕是也要生了终身的心疾。
可是为什么,到了今日,她已经这么努力了,这样的噩梦还是看不到终点。
爹娘的眼中,还是没有自己的一点好处呢?
千琅的眼神空洞而茫然,眸中忽而涌起一丝晶莹,泪水如串珠留下。
她用袖口一遍又一遍拭去泪痕,却又一遍一遍的徒劳无功。
最终,千琅撂下盘子,捂住面颊,从抽泣到大哭。
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委屈与难过,就好像所有的痛楚一下子被连根拔起,连着心和骨血,连每个指节都是渗着恶寒的。
可是为了不让人听到,她连哭泣都是无声的,只是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极为疼痛的样子。
忽而门外传来轻轻的三下敲门声。
“小师姑,你怎么了?”
原是秋离觉得千琅方才的神情不太对劲,让子楼先看顾着小殊,自己来了厨室。
方到门后,便听见里面似乎有微微啜泣声。
千琅艰难的喘了口气,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汹涌,侧头微看了看那半开的门,却避无可避对上秋离关切的眼神,霎时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秋离,你帮帮我……
我……我不舒服。”
明明是好难过,却要找千百个理由。
仿佛佯装凉薄便是真的心如磐石,便可无坚不摧。
秋离见她泪眼婆娑,心一惊,忙走了过来,扶她在一旁坐下,“小师姑,你先坐下缓一缓,剩下的便交给我,你切莫再推辞了。”
说罢,便拿起那丝瓜瓤,利落的洗着剩下的碗。
她虽柔声关切,但思及千琅是个有心气的姑娘,也未回头看她,只留给她时间平复情绪。
也确如她所料,待过了一小会儿,身后便响起了扫帚摩擦地板的声音,佳人的声音中含着坚韧,“我没事了,白姑娘,你……先回去寻东家吧。
见你不在,我爹娘待会定要拉着东家问东问西的。
他们……他们觉得我非好女,将来嫁不出去,指不定想把我硬塞——”
说道这里,她只觉得万般羞辱。
“哪里就不是好女,在我和子楼心中,都把你视作值得钦佩的朋友。
生的天仙一般,又通晓琴棋书画,还将酒楼经营的如妥帖。这般蕙质兰心的女郎,纵然是天下最好的儿郎,你都配得上。”
秋离用抹布将盘子上的水擦净,整齐的摞了起来,放到柜子里,“小师姑,我和子楼敬伯父伯母是你至亲,方才不好直说出口。若是有人平日里这样待我的姐妹,我定是要同他们较真生气的。有些闲言碎语,你一句也别放在心上便是。”
千琅轻轻叹息,“让你担心了。
我始终做不了他们想要的懂事的女儿,可也放不下养育之恩。这辈子,难道真就无解了么……”
秋离凝思片刻,转而侧身轻轻拍了拍千琅的肩,
“小师姑莫要忧思,咱们先把这厨间事了了。正好子楼下午还要待客,咱们待会也出门散散心。
作为朋友,我也好帮你出出点子。”
千琅将灰尘扫除,眉眼划过一丝怆然的清波,轻声回道,
“秋离,多谢。”
午间,子楼寻了苏棋,去拜访城内的一位大儒——
那位是他们授业恩师的师兄,宗籍京都,如今客居长阳城讲学。
而秋离则约了华千琅在亭芳古道散心。
或是因为百姓们在休憩,古道上游人稀少,惟有青青垂柳,在风中舒扬。
秋离着白衫,宛若长桥上的一片柔云。
而千琅青衫,恰似这春日中让人驻足流连的碧玉枝。
伊人于这山水画卷中漫步,春晖几许斜阳照,映得湖光潋滟,小荷羞怯。
“朗朗晴日,长亭芳草,真不愿让凡俗事,辜负了这好景。”
千琅的声音清而柔,如雨珠落在檐上,动人心弦。
秋离眼波微动,启唇道,“古人云,景能融情,物有寄意。
虽身陷凡俗所扰,所见仍是晴空碧草、清光澈日,可见小师姑性本通透。然而身在局中,才踌躇不断。
若能将此局理清,方得纯然心境,踏青观柳,悠然忘机。”
千琅轻叹,“你此言正中实处,以往我也无旁人可诉,等到想要转圜,却发现已经陷于围城之中。
许多故事的最初,是很美好的。只是后来,谁人不变?
你也见到了,如今我家中,日日无宁,爹娘待我,也多有苛责。可我年岁尚小的时候,不是如此的。
记得那时小殊还未出生,而我因为早产,身体不好,
爹和娘生怕一场病就把我带走了,万分呵护我。
那时长阳城闹饥荒,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了,为了让我活下去,爹娘把祖传的银镯子卖了给我治病。
我喝着娘喂的药,问她怎么对我这么好?
她搂着我说,‘傻孩子,哪有做爹娘的不疼爱儿女的。琅儿可是我们的心头肉,就算砸锅卖铁爹娘也会把你养活的。’
可后来,他们有了小殊,慢慢的,我不再是最受他们疼爱的孩子,吃穿用度要先供着阿弟,而我永远是最后的顺位。
再后来,家中没有钱了,他们甚至可以拿我的婚事,作为换取财帛与利益的交易。”
“可,你与小殊的感情,看起来还是很好。对伯父伯母,也没有出言怨怼。”
“因为,小殊是个好孩子。他比同龄人更乖巧、懂事,平日里一句句‘阿姊’的唤着,总是偷偷将最好的留给我,我又如何能不心疼他。
至于爹娘,曾经的疼爱是真的,此后对我的舍弃与埋怨也是真的。然而他们于我而言,不仅是亲人,也是恩人,我厌倦了这般纠葛的相处,却无法任性的抛下一切。”
秋离柳眉轻蹙,“如果是我,会觉得分秒皆是煎熬。”
千琅目色中流露出一丝惆怅,“是啊。
从煎熬,到绝望,再到一丝侥幸的渴望,最后又陷入煎熬,循环往复,永无出路。
我不想与他们再发生冲突了,惟有避而远之。
酒楼的生意做得好,我便多拿些钱孝敬他们,供着小殊读书,也不枉亲人一场。
在酒楼凭借刻苦与本领当上了掌柜后,人人都称我一声华娘子,我一度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年华。
然而爹娘却说我不安于室,终日在外抛头露面,又不听从父母命行嫁娶之事,不看顾幼弟,非他们心目中的孝女。
三言两语,便可轻易将我打入尘埃之中。
秋离,我不明白,究竟是谁错了……我到底该如何,才能周全处理好一切,让所有人都称心如意?”
白秋离思忖了片刻,拉着她在亭子中的一处石凳旁坐下,朱唇轻启道,
“没有人错了,小师姑。你想找的那个答案,或许是不存在的。
你读过的书,行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人生的阅历,本就与伯父伯母不同,由此,所思所想亦不同。
他们会觉得你任性、幼稚,而你会觉得他们苛刻、唠叨。他们理解不了你,你亦无法强行共情于他们。
或许等过了许多年,他们会明白你,你也会懂得他们,但是不是现在。
你不想怨他们,是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女子,而非担着歉疚与过错。所以,也绝不要为难自己。
一切的痛苦、纠葛,无法周全,都不是过错,只管把它们当成坎坷磨难,踏过去了,便终究有步入光明坦途之日。”
千琅似有所感,“所以,我应该顺其自然,以无为胜有为?”
“不错。小师姑聪慧,想必明白木强则折的道理。与其彼此磋磨,两败俱伤,倒不如看得淡些,让时间去疗愈一切。
许多事情,自苦是因为太在乎。然这大好人间,值得记挂于心的又何止区区一二?”
秋离起身,折下一根柳枝,编成花环的形状,戴在千琅发上,“譬如,折枝赠友。又如踏青远游,观那竹枝滴翠,蝉鸣空巷,桃花过水,柳絮轻飞。
再如——小师姑你来日寻到如意郎君,也让伯父伯母瞧瞧,他们百般看不上的闺女,在别人眼中,可是如珠如玉、千金不换的。”
千琅温然道,“常言道,良缘难觅,知音难寻。
我少时曾听先生说,人贵贞德,须爱惜羽毛,自珍自重。
我舍婚盟在先,后又在生意场上数度与人虚与委蛇,其间不乏欢场陪笑。你见我温诚如是,不过是我不愿意对一个落拓的姑娘卖弄虚情罢了。
姻缘之事,早就事与愿违,既知不可得,我便不再过多奢望。白姑娘,若是你与我异位而处,想必也是能明白我的。”
秋离微微点头,“我明白,小师姑是心怀高格之人,想要的也是那一生独一的缘分。”
千琅看向她,“不错,我曾经也有过一份情意相合的缘分,是我辜负了良人。
如今不再多思,但求三餐温,家业宁.
待万事皆定,亦可得一份清闲自在。”
秋离凝眸道,“千琅,你的愿景,我盼它如意顺遂。然则方才有些言语,我有些不同的愚见。
世上哪有白璧无瑕之人?一朝深陷泥沼,只要不自甘沉沦,便算不得什么。你的遭遇,并非是让人指摘的瑕疵,正是因为这番常人未曾经历的际遇,才让你独具风骨和魅力。
至于感情一事,莫要给自己平添羁负。
一生独一是缘,山水一程也是缘。何必要强迫自己活在理想的构造中,若果你愿意,推开‘那扇门’,便会有更好的缘分和际遇。”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梨涡轻旋,朝千琅粲然一笑,笑意宛若三月醉人的清风,让人不自觉的被感染,
“或许那时候你会发现,能让你画地未牢,束手就擒的,可不仅是最初那份坚守了。”
千琅抬眸,眼中的惘然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
“嗯,或许会有那一日吧。”
褪去少女心事的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温婉知性、如隔胧雾的华娘子,但眉眼中却含了一丝真切的赞赏,
“秋离,如今我才发现,你不仅有经商的禀赋,还有做哲人的天资。”
秋离莞尔,“小师姑谬赞,许多道理,我只能说与你听,待轮到自己,又谈何超然。
不过有一句话,我很想赠予你——
真正的明珠,不会因为没有遇到识得它价值的人就失去光辉。”
她轻轻挽住千琅的手,邀她向前方走去,
“千琅,你亦是真正的明珠。”
二人走了很远,身后是万丈红尘,前方是自在无羁。
沿着古道一路向前,春草离离,仰见青山。
千琅似有动容,“秋离,你可知晓这古道通往何处?”
“何处?”
“是普华山。
万念俱灰之时,我曾经想过出家,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了寺里。
可普华寺的云空大师说我尘业深厚,未到四大皆空之境,奉劝我归去。
如今想来,大师说的对。
我眷恋这人间的浮华,终究是不愿青灯古佛畔,清寂一生的。”
秋离仰首,朝着普华山的方向看去,渺渺云雾间,隐约可见青松林立,古塔耸立。
二人静立许久,各怀心念,默契无言。
忽而一声惊鹊,天色暗了下来,雨点一滴滴落在树梢、亭檐,沾湿了佳人的衣裙。
“下雨了。”
“是啊,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