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贰 42
次日,外阁中,白秋离踏进了茯苓的房间。
她面色异常平静,茯苓似是预料到她会来,在堂前的椅子前候着。
白秋离对她的镇定感到一阵恶寒,踱步上前,在茯苓的目光中坐定。
“夫人,您来了。”茯苓垂眸向白秋离屈身行礼。
白秋离眸光划过她的脸庞,冷情一笑。
她声音微凉,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
“曲姑娘,不是说自己是低贱的棋子?
那就——跪着回话吧。”
茯苓抬眸谨慎的打量着秋离的神色,却见她面色不虞,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她看着那样疏离冷漠的目光,心头有些不好受。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自己的确是辜负了白秋离的信任。
因着这份复杂的愧意,茯苓俯下身,在秋离面前跪了下来。
白秋离却忽而站起,似是嫌弃的错开了她的“道歉”,
“呵,想来我一个利用姑娘的伪君子,也配不上姑娘的忠心。”
秋离见茯苓真的跪了下来,心中很不是滋味。
若她背叛到底,只消狠心处置了便是。可毕竟是她将自己带回了碧海阁,如今又真的俯首道歉了。
自己的确要用她传递消息,如果这算利用,她认了。
但欣赏她柔弱外表下的巨大能量,骨子里的果决、凛然,是真心的。
她看出了这个姑娘骨子里的骄傲,想要伸手扶她一次,却在两面三刀的背叛中寒心。
原来,并非所有真心,都可以触及。
信任二字,在有些人眼中,是那么廉价。
不过,最让她难以原谅的,并不是背叛……
茯苓低着头,微红着眼,一言不发。
白秋离倾身抬起她的下颚,冷笑道,“怎么,委屈了?”
秋离的目光紧逼茯苓,强迫她直视自己。
茯苓攥紧了袖子,迎上白秋离森然的目光。
许久,她闭上双眸,眼角滑落一滴泪。
再睁眼,已是无惧的镇定,
“夫人,我叛了你,要杀要剐没有怨言。
但,我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你若用我,我依旧会叛。”
白秋离镇静的看着她,“告诉我理由。”
茯苓抿唇,浅笑道,“理由还重要吗?夫人不是已经不信我了么。”
白秋离觉得那笑意刺眼,背过身去,
“茯苓,认清形势,现下你在碧海阁,是江湖盟的地盘。
如实回答,是你唯一的出路。”
茯苓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线生机,犹疑了片刻,反问道,
“若我告诉你,可能放我一条生路?”
白秋离冷语道,“若你不答,惟有死路。
我不屑亲自动手,就遣你回去给你的旧主子处置吧。
毕竟,齐王和右相,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应该也不会在意一个棋子的死活。”
茯苓的心中一凛,叩首道,
“夫人,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失去对他们的价值,否则……否则我的家人都会性命不保的。”
秋离愠怒未消,“汝之家人,与吾何干?”。
“我知晓夫人是仁慈之人,不会害无辜之人。
我的确是罪无可赦,但我的家人……我的爹娘和弟弟是无辜的。他们还在右相手中,我不得不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所以,连心蛊是右相让你下的?”
茯苓拉住白秋离的裙裾,仰头道,“不,右相让我下的是致人失心成疯的朱华散。
我……偷偷换了药。
那毒也不是连心蛊,而是蛇毒草,服用后会腹痛不止。知晓齐王好色,我担心他会对你不轨,所以才算准了时间让药效发作……
已经提前备好了解毒药,可是,没有作用……
我发誓!我从未想过害你性命……”
白秋离暗自惊诧还有如此内情,但一时又不能确定她话中真假,
“若真是如此,你为何不提前告知于我?”
茯苓的情绪似乎被牵动,波澜乍起,
“因为我无法信任夫人。在我心中,你就算再仁慈,也不会为了区区侍女赴险。
若非诱你只身前去,又在齐王面前毒发,便无法向右相大人交代。
齐王对你有所觊觎,恰好就有了保住你性命的理由。
难不成……真的要我给你服下剧毒的朱华散吗……”
语罢,她跪坐在地上,垂眸不语。
白秋离深呼吸,纾解着心中的郁结。
良久,她蹲下身,秋泓般的眸子凝视着茯苓,
“罢了,茯苓,我不动你。
但你要明白,我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并非柔弱可欺之辈。”
秋离轻叹,“曾经因为信任,才给了你肆意伤害我的武器。
如今,我收回这项权利。
茯苓,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回去找你的旧主子。
但无论如何,我或许都做不到……待你推心置腹了。”
轻柔的话,让茯苓心中忽而一怮。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对白秋离心怀不忍了——每次看到夫人,就不禁想起了从前善良单纯的自己。
那时天真的相信人性本善,仗着几分聪明就想要为他人打抱不平,从未想过世道艰险,人心不古。
直到家族遭逢变故,她才在血泪的教训中明白,无论天真还是世故,在绝对的权势的面前,若不想粉身碎骨,只能选择低头折节。
摧眉折腰事权贵,终日不得开心颜。凭什么呢,谁是生来低人一等?如果能选择,谁愿受制于人,献媚讨好……
如果她的家族没有获罪,如果她没有答应与右相的交易,如果她挺直了腰杆,带着一身傲骨和叔伯兄嫂一同赴了黄泉……
可是没有如果,她曲茯苓,选了这条路。
纵然是罪孽深重。再来一次,亦然。
至少,她在万千冷眼中保住了自己的双亲、手足。而那些叫嚣着反抗的有气节的亲眷,如今早成为了黄土垄中的森森白骨。
活着,才有资格谈输赢,论对错。
但如此种种,皆是她不愿回首的心事。
每个黑夜,她都会陷入短暂的自责,她其实想要……做个好人啊。
失去了独立意志的、面目全非的曲茯苓,让她自己都看不起。
如临深渊,刀口舔血。真的,不想再继续了。
茯苓幽然叹了一声,
“我愿意留在夫人身侧,奉您为主,此生不再背叛。
若违此誓,天地诛灭。”
混沌了多少年岁,也是时候和过去划清鸿沟了。
至少待在白秋离身边,不会让她有那么强烈的负罪感和恶心感。
“我累了,不愿再被信任之人欺骗,却也无意于伤生。”秋离轻柔的拢了拢茯苓散碎的鬓发,语气清淡,
“茯苓,若有朝一日情非得已,你可以为了保全重要之人伤我。”
语气忽转肃然,“可若你伤害我珍视之人,我不会再饶恕你!
汝为家人不择手段,吾今亦然。
我可以置身于地狱,但我所爱之人,必须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的活在人间。
这是我的底线。”
想起了因她而殒身的润九,白秋离目色染上一层悲意。
秋离最不能释怀的,是九姑娘的离世。
她不能原谅轻信旁人的自己,亲手葬送了这段萍水相逢的君子之交,更恨那个对始作俑者动了恻隐之心的自己。
可逝者已矣,即使杀了茯苓,也难赎霜山之上白衣傲立、冰心玉质的九姑娘了。
茯苓怔了怔,俯身深深叩首道,“诺。”
“别再让我失望。”
秋离看着眼前跪坐在冰冷地面之上的女子,伸手将她扶起,
“那夜你服用的,只是普通的茯苓丸。
你……好自为之。”
语罢,秋离起身,离开了茯苓的房间。
……
身后的女子望着秋离离开的方向,神色惘然。
良久,她才对着门外的雪花轻轻道,
“其实,我知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