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
“启禀圣子——”一人匆匆而入,跪在圣子殿前。
辰弑转过身,看了那人一眼,眼神又转向别处,看向那殿两侧整齐排列的八根洞明的火柱,淡淡道:“何事?”
那人道:“毒蟾宫的鲁密使回来了。”
辰弑精神一震,道:“让他来见我。”
不多时,鲁空灭便到得圣子殿。
辰弑道:“这么说兀鹫上人也一道回来了?”见鲁空灭点点头,急道:“可有夏叔叔的消息?”
鲁空灭道:“吾等在仙鹤峰的崖下找寻多日,均不见夏右使的尸首。只是这仙鹤峰崖下太多洞穴,属下会再派人查探。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辰弑道:“鲁密使,不必拘礼,自从爹爹受伤之后,此次我也最为信你,我说过,从今往后,你外出执行任务,均可不按教规服用毒药,又有何顾虑?”
鲁空灭点点头,揖礼道:“承蒙圣子对属下的厚爱,属下自当尽心竭力为圣子办事,只是此事似乎牵涉到一个人……”他欲言而止。
辰弑心中咯噔一下:赵小玉,是小玉吗?道:“但说无妨,到底是谁?”
鲁空灭道:“杨太真。”
辰弑又回忆起那个在端阳节车辇上一面之缘的太真妃,那个人……是和小玉长得很相似,只可惜,她始终不是她。在松鹤子未道出随和二宝秘密之前,蓝后曾经在仙鹤峰上怀疑过宫中的女子便是我娘亲——沈绿萼。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情由。便道:“那是如何?”
鲁空灭道:“属下此次外出,除了找寻夏右使的下落,还奉圣子之命前去那个人的府上顺便打探随侯之珠的下落。”
辰弑眼中精光一闪,道出三个字:“你是说平卢节度使安禄山?”
鲁空灭道:“不错,不过他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平卢节度使,前不久宫中传出消息,当今皇上对他很是赞赏,又让他兼任范阳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
辰弑道:“此人野心不小,早前和我五毒教打交道,也曾有过想将我堂堂五毒教收为旗下,纳为己用的想法,不过被我和爹爹婉言拒绝了,这件事,我一直都要向左使去打发他,听闻那人还对我教一些特殊的毒药感兴趣,但却都只是一些不会伤害性命的毒药,就是不知他收集那些药来对付何人?”
鲁空灭也摇了摇头,道:“属下此次前去安府,那日正好遇见他和一名手下在秘密议事,而属下便正好做了一次梁上君子……”见辰弑看着他,便继续说来。
“那日,我运起轻功走上屋顶,见一屋格外宽大,暗想,这随侯之珠会不会在此,便揭开一片瓦片往下探视,却正好见到了那安禄山正和一个人在说话。
安禄山神情急切,问那个人道:‘偷到了吗?’
那人摇摇头,垂首站立一侧。
安禄山颓然坐倒在一张庞大的太师椅上,喃喃道:‘怎么会呢?华妃那个贱人不是说皇上亲口告知那东西就藏在宫中长生殿某处?那传国玉玺实乃先秦时期那完璧归赵的和氏璧所铸,必当会妥善收藏的,你有没有找清楚?’
那人又摇了摇头。
安禄山道:“那和你同去那两个人,如何没有见他们回来?他们有没有查到什么?”见那人不语,疑道:“死了?”
那人吓得退后几步,道:“皇宫甚大,宫中值夜又甚多,来往人很频繁,卑职等人不幸被御林军发现,只有我一人逃回而已,其余两人,他们都……他们都……”
安禄山冷冷一哼,怒道:‘狗奴才,什么都不会,就知道闯祸,我要你来做什么?’
那人满眼惶恐,跪拜在地,道:‘卑职办事不力,自当受罚,不过,属下等人此次遇到了陈玄礼和太真妃娘娘。’
安禄山眯了眯眼道:‘太真妃?这么晚了,她不是应该呆在寝宫伺候皇上吗?怎么会和果毅都尉呆在一起?莫不是他们之间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人却道:‘依卑职所见,似乎不是如大人所想的那样……’他见安禄山瞪了自己一眼,却没有说话,便大着胆子继续道:‘那夜卑职等人正在查探那传国玉玺的下落,可忽然遇见一黑衣蒙面人背负一个麻袋从宫墙外跃入,卑职等人便和他交手,卑职以为那麻袋中必定有什么值钱宝贝,便和另外两人一道,抢那麻袋,无意间竟然发现那麻袋中藏着的竟然是昏迷不醒的杨太真娘娘……’
‘哦?真有此事?’安禄山满眼诧异。
那人又道:‘确是如此,卑职也在想,如何太真妃娘娘会半夜昏迷被人装进了麻袋,还从宫外带回宫内?’
安禄山微一沉吟,喃喃道:‘莫不是有人将她从宫内带到了宫外什么地方,如今又将她偷偷送回来?’他细细一想,脸上顿现大惊之色。
那人道:‘卑职等人和那黑衣蒙面人交手,却不慎扯掉了那人的蒙面纱,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宫中的值夜果毅都尉陈玄礼!’
安禄山又发出一声惊叹。
那人接着道:‘卑职同他交手不多时,他便又抢回了那麻袋,并大声呼喊,叫来了御林军,他们都被当场抓住了,只有卑职一人幸免逃了出来。’
……”
辰弑听完鲁空灭的话,也是震惊不小:莫非宫中那个杨太真娘娘真的和那传国玉玺有什么关系?她和果毅都尉陈玄礼搅在一起又是何缘故?楹楹又突而留书出走,她待我情意深重,我此次出岛,也好顺便探访她的下落!
他良久不语,半晌忽道:“鲁密使,你我二人今夜便启程,到那宫中查个究竟。”
◆◆◆◆
拨开一层层深密葱绿的芦苇,穿过浓浓的迷雾,一只竹篙点进水里,轻轻一点,一只小舟便划出很远,随着水波荡漾,向远处摇曳。
待得南宫云跑到岸边的时候,那一只小舟已经划出了很远很远,她气得在岸边直蹬脚,对着那小舟上的人,又喊又叫,连声呼唤道:“师兄——”可是似乎小舟已经离岸很远,那小舟上的人听不见了。
南宫云捡起地上的石子使劲扔进水里,嘟着小嘴嚷嚷:“师兄——大坏蛋,骗人!明明说好,明日便和云云一道回绿竹苑的,干嘛趁夜偷走?师兄,你就这么讨厌我?我恨死你了——”越想越气,却唯有站在岸边看着小舟上的人干瞪眼,便往水里连续扔了好几颗石子解气。
鲁空灭站在小舟上,轻点竹篙,回转头来对辰弑道:“圣子,你看,南美人对你可真是一片痴心呢!她那般站在岸边时而跳跳,时而又高叫着什么,好像很欢喜似的。”
辰弑抿唇笑了笑,掏出桃花扇轻轻展开,兀自扇了扇,没有说话,暗自寻思:看云云那模样,哪里是什么欢喜,必定是在怪我又把她丢在一边吧!其实此次不带上她,也是有原因的。那宫中的太真妃我是见过一面的,她不仅和小玉长得很相似,这个女子似乎同娘亲也有很大的联系,否则当日那蓝后与娘亲曾经情同姐妹,如何也会认错呢?
他记得,他的娘亲左臂手肘上是有一个红芙印记的,那是古墓派第三十二代掌门人的标记!此番必要查探清楚才是。
宫中此行危险重重,云云跟着前去,他又岂会放心?
◆◆◆◆
风坡岭上,修长的蔓草在风中不规则地摇曳着腰肢。有风吹过。
独自凄凉,独自蔓延,独自静默。
一个全身黑纱的女子,提着一个竹篮子,孤独地站在一个无字碑前,黑纱遮盖住的脸上,一滴冰冷的泪珠,悄悄滚落。
风坡岭上,风呼呼地吹着,翻飞着长长的蔓草和她那肩上缠绕的黑纱。
她就那样站着,瘦削的肩头竟然微微颤抖。
那一抹黑色背影,倍显孤独与悲戚。
“对不起……”那个女子站立很久,总算道出了这么一句话,却已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
虽然时光荏苒,多年以后,昔日那番情景,却仍然深藏在她的脑海中,历历在目……
“……你既然执意不肯说出那长生二宝的下落,那本公主便将昔日那三招还你——”这是她打出第一招“猛龙下山”之时所说的话。
第二招是“玉树盘龙”,也是他教给她的招式。
“先生莫不是忘了吧?怎生记性如此不好?这招‘眸睇回首’还是您教我的呢!”
这一招,是送掉他性命的一招,也是他亲传亲授的。
这一辈子,他作为她“御师”的身份,教了她这三招,既是最初的三招,也是最后的三招。
谁也料不到,一开始就注定了结束。
她要用他教授的三招来断送掉她亲生爹爹的性命?
“楹儿……告诉你娘,我……我对不起她……”
“佳人眸睇一回首,哪堪情深到白头?”这是他临死之前都还念念不忘的诗句。
想不到,他对母后竟然是如此深情不忘?
作为女儿的,她除了亲手结束掉他的性命,再无所为!
这是最大的悲哀。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打湿了脸上的黑纱。
她张了张口,想叫那个人,可那个应有的称呼却始终没能叫出口。
她慢慢蹲下身子,打开一旁的竹篮子,端出两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凄凄道:“这……是您生前最爱吃的小笼包子……我特意学着贤凤的手艺做的。上次……没有这一次做得好……您如若不嫌弃,就尝尝吧……”
她长久地跪在墓碑前,望着那腾冉冉的热气发愣。忽闻一个人的声音传来,顿觉全身寒冷,但听那人冷笑道:“对着亲手杀死自己的人,再是长安一绝的包子,他也是吃不下了!”
黑衣蒙面女子猛然转过头,惊见来人,眼神陡然一惊,直起身子,看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
来人正是卞守密。
卞守密自从在仙鹤峰上得到了松鹤子的提示,说出那浑家在洛阳东暖阁,便依言寻去,果然找到了失散多时的李贤凤,两人抱头痛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情,略去不提。又得闻李贤凤已经怀有身孕,更是喜悦不已,两人结为夫妻,整整六载,都未尝留下卞氏血脉,这件事,一直是二人之间的心结,如今卞家有后,二人心愿又了,岂不是一件快事?
卞守密自是对他浑家百依百顺,那段时日便在东暖阁住了下来,两人恩爱无间,近日李贤凤顺利诞下一男婴,取名为卞延密,取了爹爹卞延和名字中一个“延”字,又取了自己名字中一个“密”字,是要将卞氏一族捍卫那长生不老的秘密一直守候下去。
今日,他和李贤凤商议妥定,在卞延密满月之日来爹爹的无字碑前祭拜,好让爹爹泉下有知,知道卞氏一族有后。谁知,却遇上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和合公主——蓝香楹。
卞守密满面怒色,道:“原来上次的小笼包子是你送的?”
蓝香楹蒙了黑纱的脸上全是歉疚之色,面对卞守密的质问,她不自觉地向后退却了一步,淡淡道:“我……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他。”
此话一出,一旁的李贤凤满眼诧异,她认得这女子的声音,抱着怀中的婴孩,急切地上前一步,道:“是不是你?恩公?”
蓝香楹一双幽蓝的深瞳默默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贤凤正欲上前询问个明白,却被卞守密一把拽了回来,但见卞守密摆开架势,将她和孩子护在身后,道:“什么恩公?她就是杀了爹爹的那个杀人魔头——和合公主!”
李贤凤一惊,退后一步,又看了看她那张蒙在黑纱下的脸,还有那双满是歉意的蓝色双瞳,心中一震,一把抓住跃跃欲试的卞守密的手臂,摇了摇头道:“不对,她就是恩公!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个让东暖阁掌柜留下我的恩公!她……她……还让我教她做包子……”
卞守密看了看娘子李贤凤,又看向蓝香楹,便即冷冷一哼,指着蓝香楹对李贤凤道:“你可要看清楚,这个人腰上系着的那条蝎钩神蛟鞭正是杀了咱家爹爹的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