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少秋和阿更随虾米来到一间酒楼的厢房时,荣二发一个人坐在桌前无聊至极哈欠连连。隔壁厢房里,其他的弟兄们正喝得高兴,猜拳声、大笑声穿墙而过爬进他的耳朵。面前的桌子上鸡牛海鲜和各种菜肴摆的满满当当,只等客人入席落座。
姜少秋笑吟吟和他打招呼:“荣哥,很高兴再见到你。”
姜少秋再见到荣二发也是颇感意外。梅君的事情发生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影,原来天天在街上晃荡的荣家帮兄弟也都纷纷销声匿迹。有传言说“荣家帮”已经土崩瓦解日落西山。
“哎,说来话长。来,坐。”荣二发拉开自己旁边的椅子,豪爽的身手邀请姜少秋。
姜少秋大大方方上前入座,荣二发话没出口先哈哈大笑:“哈哈哈!都以为我跑了吧?”
姜少秋点点头:“都是道听途说。”
“跑是没跑,东躲西藏的,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过这下没事了,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荣二发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撕好的烧鸡和油红的醉虾换到姜少秋面前:“这些东西不能和你们姜府同日而语,别嫌弃!”
“虾米”拿了一只酥香鸡腿横在嘴边撕下一块,边嚼边说:“这可是高级酒楼啊,还不够档次吗?这一桌要花很多钱呢。”
荣二发嘿嘿一笑:“你这吃货,什么时候能长见识。”随后扭脸对姜少秋说,“姜少爷,不管对不对胃口,别客气。喝酒吗?来碰两杯?”
“虾米”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一边吃一边斜眼儿瞟向旁边的阿更:“吃啊,你怎么不动筷子。”
姜少秋略微欠了欠身爽朗一笑:“不客气。这半年己经不沾酒了。”
荣二发点了点头。他喜欢这个真诚勇敢的小伙子,初次见面荣二发就从心眼里觉得亲近。有些人认识再久却总有隔膜,比如王奎,他们不是一路人。
“荣哥。”姜少秋拿过一只虾米漫不经心剥着皮:“有什么事吧?”
荣二发被姜少秋直接一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哈哈大笑:“哎,是有点事。”
“荣哥尽管说。”
“就是那衣店的事,我也不喜欢不拐弯抹角。这趟事情花光了荣家帮所有的老本,街上也有几家找我打听的。”
姜少秋已经明白了荣二发的意思。
“即然从梅姑娘手里接过来的,就算卖我也得先仅着她们,所以先问问你们的态度,如果有意赎回皆大欢喜,你们不接我再答应别人。”
姜少秋沮丧地叹了口气,当时没办法的情况下才押了这个店凑钱,现在梅君还在牢里,短时间内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以宽限一段时间吗?”
荣二发也跟着无耐地长叹。
“不会太久,我等着用钱。”
梅家衣店抵押给他以后,招牌一直没改,荣二发知道梅家姐妹一定还会赎回,他也等着他们赎回到那一天。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卖了这个店,虽然做了多年老大,保护费也收了不少但他平时真没有福相又仗义,兄弟们的开销用去大半,所剩无几的银子还要奉养风烛残年的父母,手头并不富裕,这次保释金数目不菲,除了兄弟们东拼西凑还借了债,荣二发一个人习惯了单打独拼,不愿意欠别人人情债。他提前约姜少秋来商量也算仁至义尽。
荣二发看出了姜少秋的为难,话题一转,问道:“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
荣二发一向精气十足,尤其那双铜铃大眼有种无声的威慑力。可是今天姜少秋第一次在那双眼中看到一种无奈和苍凉。荣二发乍乍呼呼的外表下其实心底善良,生活所迫他才不得不把自己塑成一桩高高在上的凶神恶煞,正是因为看到他本性的善良,姜少秋才对这个凶神有所好感。
郑少秋坦诚地说:“你应该不到四十吧。”
荣二发先是笑了笑,接着摇了摇头,然后一种莫名的苦涩占领了暗淡的眉梢:“我今年四十有六了。”说完不由得一声郁闷的叹息。
姜少秋从来没看到荣二发有如此丰富多变的表情,那个整日缺少变化罗汉般的面孔仿佛是张定了型的面具。
“我这个人呀不存财,说实话没有几个家底,而且还有那么多兄弟要安排,现在卖这个店也是情非得已。我荣二发一辈子从没欠过人情,一路闯荡过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从来没有人细心倾听过荣二发的心事,连他自己也没想过他会坐在这里和一个毛头小伙子真挚的谈心,他也从没想过梅君这件事对自己影响如此之大,心里竟有种脱胎换骨般莫名的难受。
姜少秋不语,静静听着他的心事。
荣二发揣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入喉的爽烈到腹中立刻化做升腾的热气,荣二发把空杯子放回原处,一脸忿然:“这些天在牢里我几乎快闷死了,我从来都不受拘束,是野惯了的。”
“事情已经有了好转机,能保释出来你就相对自由了。”姜少秋把酒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那种辛辣的滋味他仍然无法畅快入喉,他只习惯喝红酒。
“虾米”起身来到一旁,熟练地切开西瓜,把刀扔在一边,自顾拿了一块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老了,脆弱到不堪一击。”荣二发话到此处声音沙哑眼眶微微发红,咬了咬牙非常艰难地说:“荣哥我,不打算做老大了。”
“虾米”听荣二发这么一说,不禁愣了一下,拿手上抹了抹嘴边上的西瓜汁,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然后拿了两块西瓜回到桌前分别递给姜少秋和荣二发。坐回原处,一脸不解地问:“荣哥?你是不是喝多啦?”
荣二发摆了摆手:“你们出生入死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会把你们都安排好。先不要问为什么,以后我会给你们交代。今天我和姜兄弟好好谈谈心,以后怕没时间了。”
姜少秋关切的问:“荣哥是打算金盆洗手另谋生路。?”
荣二发摇了摇头:“做惯了老大,别的我恐怕也做不来。做生意缺少精明的脑子,干苦力年龄又大了。”荣二发把身体向后靠着椅子,慵懒地说:“我是个粗人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能干什么?看惯了世态炎凉,我的心情,你到我这个年龄时才能明白。我打算退出江湖回家养老。”
荣二发同第二个妻子生育两个男孩,第一个妻子生女儿的时候不幸去世,女儿从小在外公家寄养,算算时间,女儿现在该是到了嫁人的年纪。想起苦命的妻女,荣二发顿时悲从中来,有些动容:“扔下她这么多年,不知道她还认不认识我。儿子也该十多岁了。”
“虾米”早已经吃饱喝足,倾斜着身子歪着脑袋懒散地靠着椅子。阿更从来都是不胜酒力沾杯即醉,趴在桌子上已经进入梦乡。
姜少秋想到了远在广州孤独的母亲,想到自己从小有病,母亲陪在身边无微不至保护着他。自己比起荣哥的女儿幸福多了。
荣二发长吁短叹了一番,心中压抑的情绪释放出来,厚厚的云层悄然散去,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坐直了身体,拿起筷子夹了一些牛肉塞在嘴里。
“说说我们的事吧,我直接找梅姑娘怕她着急上火,你有什么想法?”
姜少秋点了点头:“我明白荣哥的好意。”沉默了片刻,姜少秋缓缓说:“那个店是她们生存的支撑。荣哥回老家想带一些钱,如果不是着急走,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到时候一定还上你这笔钱。”
“什么办法?你能保证吗?”
姜少秋痛快地答应:“可以。”
荣二发不禁觉得好笑:“凭什么呀?”
姜少秋一时语塞。
荣二发咽下嘴里的肉,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调侃道:“凭你姜家少爷的身份?如果你现在仍是广州城那个姜家阔少,你一句话就是凭证。可是今非昔比,你现在连自己都没有立足之地,我眼下需要的钱数目不菲。”
姜少秋忙说:“我已经找了一份洋行的差事,很快就有薪水。”
荣二发为难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肯承认自己姜少爷的身份,事情还可能商量。”
姜少秋面露难色,顿了一下:“我当初出来就是要抛开这个衣钵。”
荣二发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你们这种与生俱来的风光,大多数人辛苦一辈子都触摸不到。”
这个外衣是一笔无价的财富,可惜姜少秋却不愿意穿这件衣服。“他的光环下我没有自我,我是我自己。现在的我,没有姜少爷有钱有势,没有他拥有的威风,不过我不会永远屈居人下。”
“虾米”不禁冷冷地笑了:“那又何必呢?你原本就无可厚非高人一等,你却把它扔掉然后又去寻找出人头地的机会。你这不是走弯路吗?”
荣二发也嘲笑他:“你还有什么?除了这份年少轻狂,不怕挫败的血气?还有什么?”
姜少秋并不那么认为:留过学成绩很好,还做过短暂的记者警察经验,再加上现在的磨练,各种耳闻目染的经验都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去码头只是因为和母亲闹一点别扭,她借助手腕压制我。不过现在没事了。”
荣二发不禁悠然长叹,语重心长道:“这说明你抛弃的一切才是生存之道。你们年轻人的思想古怪又让人新奇。”荣二发一边说着,起身拉开椅子打算离开,想了一下又一本正经地望着姜少秋:“不过,年轻人,我只相信现实,你的豪情只是豪情,而我现在需要的是钱。”
“荣哥,留步。”姜少秋连忙站起身,着急地问:“你怎样才能相信我?”
“也许是时间吧。”
“那怎样让你回心转意?”
荣二发理解地笑了笑,沉默着在姜少秋的肩头拍了拍,抬脚要走。
“等一等。”
荣二发停住脚步但什么也没说,原地顿了一下,又更快的迈开脚步。他怕自己会迟疑会心软。
“荣哥!”
姜少秋再次恳求下,荣二发不得不停了下来,转回身望着他。姜少秋绕过桌子一把将切西瓜的刀握在手上。
“虾米”惊愕不己,本能地冲他大喊:“你想干什么?”
荣二发一言不发严肃地注视着他。
姜少秋猛的朝左手手腕处用力一划,一股鲜红的血瞬间喷溅在他雪白的上衣胸前,更多的血顺着他的手臂迅速流淌下来不断滴在地面上。
双方对峙着,屋子里只有一种声音。血流淌的声音。
荣二发半生坎坷风浪里摸爬滚打,仍然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望着不远处流淌的热血和姜少秋年轻的脸庞,久久无语。
也许这就是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荣二发下意识的感觉到,这一刻的姜少秋,像极了年轻的自己,柔软而硬气。
“荣哥,我用我的血,一个男人的血来保证,可以吗?”
荣二发紧闭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站了很久,才缓缓走到姜少秋跟前,感慨地望着他,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放下蹙紧的眉头,嘴角弯起释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