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的怪异只有她自己能解释的清楚,李青龙不打算深究,既然牵扯到纱厂的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短时间内把纱厂所有的人,以及别的危险因素逐一排查全部掌握,并非易事。
这一年,上海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米荒,一时间所有的米粮售卖点人满为患,高昂的米价让老百姓叫苦连天满城风雨。民以食为天,青梅和慕容琪也挤在抢粮的队伍中,忐忑地等待着。历史转折的时候谁也无能为力,所有人都被它巨大神秘的力量挟持着,身不由己。
转眼清明将至。往年清明前后,李青龙都会抽空回家,今年也不例外。临行之前李青龙特意去找李坤和老魏“请假”,他相信,自己游山玩水的消息,很快就会被散布出去。
青橙会不会有所行动尚未可知,他的离开无疑会让老魏彻底放松原形毕露。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会有人对老魏的行动不分日夜密切监控,包括他所接触的人将来也会被一一调查。而在“夜上海”,青橙也会发现,在她的身边经常晃动着一个,她不想见到又莫名其妙的人。
经济收益仅次于“夜上海”的纱场,是这次行动的重中之重,更不会等闲视之。他的远离如果让人以为他爱美人而荒废江山,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一个人没意思,我要回老家扫墓,跟我一起去看看南方的山水……”
这次的回乡之行,李青龙特意邀请梅月婵同行,并且郑重的交待她进山不能穿高跟鞋。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确没有多少新意,梅月婵欣然同意。
本来说说笑笑的路途,半天车程后,梅月婵有些晕车,显得无精打彩,靠在李青龙的肩头,蹙眉闭目一声不吭。艰难的一路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精彩,只能默不作声的隐忍着。李青龙有些心疼,腾出胳膊揽着她的肩头,让她能舒服一点。
敲打不停的小雨,变得稀疏若有若无,颠簸摇晃的马车在午后渐渐进入崎岖的山路。
“你家周围有山有水吗?”李青龙问。每个人对自己心仪的人,总是愿意了解更多。
说到自己的家乡,梅月婵立刻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有啊!站在我家门口就能看见黄河,河两岸都是山啊,而且连绵不断。出了县城有座南山,曾经是我走的最远的地方,见过的最高的山。”说完,梅月婵不免遗憾地幽叹:“没想到,后来会走这么远。千山万水沧海无涯。”
马车在一户人家的门外,缓缓停了下来。头昏脑胀的梅月婵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跳下严实的马车,象禁锢的囚徒被释放,象挣脱冬天的春天,梅月婵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间特有的清冽甘醇气息。
清新的风扑面而来,迫不及待吹醒了心情的小黄蜂,蜇伏己久的翅膀,稍做迟疑就牵着两人目光愉快的飞了起来。
一路上有气无力的梅月婵像换了一个人,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生命气息,象山间的草,充满了勃勃生机。
远处的河翻涌着波浪横断去路,水边拴着一只无人的舢板,孤独的身影随着水浪晃动不止,对岸金黄的油菜花田随风溢着清香。
望着涨水的河床,李青龙从口袋中摸出香烟,点火,扬脸,猛吸一口,然后对着湛蓝的天空呼出浓浓的烟圈,胸臆的郁闷似乎全部释放到天空上去了。想起梅月婵不喜欢烟味,他又猛吸了一口,把手中剩余的抛入了水中。
很快,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背着两只船浆。笑呵呵的从这户人家的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脚踩上摇晃的船板,梅月婵立刻心生怯意停下脚步,尽管李青龙早有预料紧紧地扶着她,那种心惊肉跳的恐惧仍是让她如临大敌。在李青龙的鼓励下,犹豫着,一脸苦笑小心翼翼的才上了船。
荒凉的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青草香,鸟儿和虫子在绿色晕染的田野飞舞喧闹,一轮崭新的太阳从云层中露出来。水洗过的天空碧蓝澄澈,映出一道浅浅的彩虹,远处薄薄的白雾轻轻笼罩着。
下船后,两个人沿着田头曲折的小路,一路上山。长着一对大角的水牛站在田间望着陌生的他们,身姿轻盈的燕子一闪即逝,散落山间的几株莘荑,玉雕似的花苞凝着水珠子。
终于,在一处破败坍塌的旧屋前,李青龙停下了脚步。斑驳的青石墙基遍布绿苔,掏出怀中带着自己体温的钥匙,锈迹斑斑的锁竟然还能打开。推开厚实的木门,一大片茅草在潮湿的屋子里安家落户,几只受惊的青蛙落荒而逃,把自己藏得更深。茅草的房顶有一半透着天空,大团的云朵亮的刺眼。两个人和身后的墙都沐浴着明澈祥和的光。
“这里是我和青梅出生的地方。”说这句话时,李青龙比平时的声音高了许多,深沉又柔软,嘴角略带笑意。
梅月婵沉默地望着眼前陌生破败的小屋子,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敬畏。因为它是面前这个男人出生的地方,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李家的祖坟在远处另一座山的一片山坳中,李青龙父母旁边的碑上刻着:妻,如月。
李青龙蹲下身子,扶起坟头一棵被风刮倒的野花,两只手用力把它的根往土里摁了摁。
“她是从小被卖到戏班的孤儿,出事时,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成婚,希望这样的方式能让她安息。”
雨已经住了,风还没有停,满山遍野的油菜花起伏如浪,象心海深处的往事迭迭翻涌。
“那时候年轻气盛,以为依靠自己的努力可以翻盘人生。现在才知道,在人生面前没有人能翻盘。只能亦步亦趋继续前行。”
梅月婵静静的听着这个男人深沉的心事。她深刻的懂得,在他钢铁骨的表面下,有着雪一样清澈、火一样激烈的柔情。
李青龙依照习俗,在父母的坟前放上供品,磕头,给她讲自己留在山间的童年。梅月婵入神的听着,放眼田野,仿佛真的能看到田垄间荷塘边,少年快乐的身影。
等香火燃尽,两个人才沉默着,缓缓离开。离坟地不远的地方有一处人家,李青龙提前给她介绍说,是大伯家,大娘己经过世。满脸慈详的老人正在自家简易的压井前压水。看到李青龙,老人亲热地打着招呼。梅月婵随青龙称呼老人大伯,礼貌得体的问候,大伯好。
老人混浊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赞许,一脸幸福地点了点头。梅月婵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什么,低下头,老人爽郎的笑声让她脸颊绯红。
李青龙办完一切,似乎没有走的意思,两个人又转回原来的屋子。小时候专门烤鸡用的瓦罐,居然还在角落默默的呆着,这让李青龙有些喜出望外,露出男孩子特有的调皮。不由分说,拉着梅月婵来到屋后的荷塘边,说请她吃烤鸡。
李青龙高挽衣袖,就地挖坑,从荷塘取水活泥,等他忙得差不多,大伯送来了杀好的鸡,腋下还夹着一把手腕粗细劈好的硬柴。
梅月婵把捡来的树棍放在离李青龙不远的地方,笑吟吟地望着他忙活。为了防止泥巴浸入,李青龙用了两层荷叶把鸡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茅草扎紧,外面糊上厚厚的一层泥才放进瓦罐里,最后用剩下的泥封上罐口,搁在支好的架子上。
到荷塘边洗干净手上的泥,李青龙这才返回来掏出兜里的火柴,点燃架好的树棍。早上的微雨打湿了一些柴火,白色烟雾夹杂着一些黑色浓烟袅袅升起,随着微弱的火苗慢慢明亮,浓烟越来越小。
李青龙又荷塘边哗啦啦洗了一通,过来时手上多了两个红色的东西。
“喜欢吃这个吗?你们叫什么?”李青龙笑吟吟的。
梅月婵眼睛一亮,一脸惊喜,上前在他旁边蹲下:“这个烤着吃最香了,我们叫红薯。”咽了口口水:“好些年没吃到了。我们那里的红薯又干又甜,和这里的味道不一样。”
远山如黛起伏蜿蜒,近处的山林能看到风的影子,脚边的草含羞低头静默不语。天上的星辰越来越亮,夜色伸开巨大的翅膀,俯冲而下,残余的黄昏成为最后的俘虏。
燃亮的篝火,在两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他们说了许多话,又像是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望着远山,不再言语。
李青龙起身再次添好柴火,回到她身边,坐了下来。片刻,李青龙侧目,眼神一眨不眨的望着梅月婵,默默伸手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横臂揽过她的肩头,下颌抵着她柔顺的头发,两只手彼此紧紧交握着,无语。
几声嘹亮悠长的口哨穿透遥远的夜色,李青龙目光越过篝火,望向遥远处幽黑的山间,这是没有意外的信号。山间人烟稀少,外人少有进入,任何陌生面孔都会引人注目。李青龙从小在这里长大,环境了熟于心,在进山的路上,来之前已经在可靠的人家布置好人手,张网以待。
当然,这一切梅月婵并不知情。梅园的事,很明显“樱花”想嫁祸于梅月婵,李青龙也迫切的想知道“樱花”的真正面目,即然如此,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是一步险棋,事先也曾做了周密的布置以确保梅月婵的安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过度的忧虑显然徒劳,难得有放松的时间,这份闲情应该专属他们两个人才对。
“我记得你说过,公开场合我们不认识吗?”
李青龙一双笑眸里温暖荡漾,刀削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更加棱角分明:“记得,那叫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说完,李青龙自己己经忍不住哑然失笑。捡起脚边几根木柴扔向火堆,蓬蓬的火苗在他眼中燃烧,他有些失神:“我怕给你带来危险,也是想隐藏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也许,我愿意和你一起分享呢!”
李青龙温柔的摸摸她的头,这样知心体贴的女人,怎么能不让他从心里倍加怜爱。
“如月的死让我觉得,越是我喜欢的东西必须深藏内心,才不会失去,哪怕我永远的看着,只要她安全就好。”李青龙转回头,揽在肩头的手隐忍的握紧,双唇在她发间摩梭,压抑地低语:“但是我终究不是圣人。”
梅月婵无声依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恰到好处的温存体贴,给了她恰到好处的信赖与悸动。揽着她肩头的臂膀有力而坚定,山棱如画风声如涛,满天的星辰缀满青白的夜幕。星空下,野火边,绿草如茵,无名的小野花随风招摇。
丝丝缕缕的香味,在空气中若有若无随风飘浮,混杂着红薯特有的香甜浸人心脾。
李青龙用荷叶垫着手把瓦罐转了转,又坐回来。
梅月婵耸耸鼻子,不禁甜甜地扬起脸:“好香啊。”
火光映照在梅月婵脸庞,也在她黑幽灵动的眼眸中跳跃流转,李青龙心神一荡,目光自然多了一些按耐不住的浪峰。梅月婵用手背挡住眼睛,一脸娇羞地嗔怪:“别看我。”
面对她娇柔可人的样子,李青龙浑身压抑的血液,顿时被一种无可抵挡的力量决开了豁口:“以后,我来保护你。”
她的眼中映着漫天的星辰、象一副美妙绝伦的画卷,神秘浩渺的天宇,吸引他深入。吮吸她唇间清凉芬芳的月光,锁骨边的幽香。
梅月婵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李青龙的感情,在一次次的回避一次次接触中,欣赏早已悄悄变成喜欢,身不由已甘愿被俘。但是,仍然总有什么力量,让她两情相悦的眼神情浓时变成闪躲,炽热的依偎会卒然心事重重,像一头受伤的小鹿对温暖的手掌渴望又忐忑。
当两颗心想更加靠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由瑟缩退后,这种感觉其实很痛苦,但她却被夹持着无能为力。
“在想少秋?”
黝黑的目光望着火焰出神的时候,李青龙知道她又陷进另一个世界。梅月婵眼底淡淡的忧郁化成一声幽叹:“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一片混沌。”
虽然姜少秋从她的生活里走失,但并不妨碍她依然会想起。
“愿意跟我说说吗?”
“当然,不是什么秘密。”梅月婵启唇正要说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脸上的黯然如潮退去绽开调皮的笑:“我在想,烤鸡的味道为什么变了!”
李青龙猛吸了下鼻子:“哇,糊了。”随即大笑着翻身而起,迅速抓过地上的荷叶,把瓦罐揣了下来,放在脚边的草地上晾着,又从荷塘折下荷叶捧来凉水浇灭火堆。等瓦罐凉一些,剥开封口的泥巴取出一团泥球,轻轻一磕,泥团顺着裂开的纹路自行脱落,掀开湿湿散发清香的荷叶,与众不同的浓郁香味势不可挡扑鼻而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安静,闲逸,远离江湖的杀戮和尔奸我诈的纷争。虽说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田园相对单纯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每个人的生活就是自己要拼搏的江湖。”
山间没有电,桌子上的油灯用自己微弱昏黄的光芒驱逐夜色,也落满大伯刀刻般的皱纹。老人语重心长嘱咐道:“青龙,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李青龙笑了笑,摸出怀里的药,倒出两粒就着院子里新压的凉水咽下,回屋里继续陪大伯聊天。
梅月婵躺在里屋的床上,静静的听着他们聊天。李青龙进来探望几次,她都睁着幽亮的眼睛。
“睡会吧。你不困吗?”
“睡不着。”
李青龙笑而不语,目光中有着如山的坚定,低低地道。
“睡吧,什么也不用害怕,有我呢。我在外面守着。”
有我呢。这三个字落在人心里,如他眸底的山色,让她踏实安稳。她任何时候望去、走近,他都不偏不倚,在她身边,分亳不移。
“嗯。”
梅月婵低而乖巧地应道,一双眼睛在夜色中越发黑白分明。
李青龙忍不住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那悠然含笑的目光,穿越遥远的红尘沧海与他纠缠在一起,心相如一性命相托,让他怎能不时刻心生怜爱。
山中气温低,李青龙再来时,梅月婵已安心入睡。帮她盖好,便轻手轻脚关上门,出来和大伯躺在外间临时的地铺上。
李青龙一夜未眠,倒不是因为大伯家的房间窄小。青梅从医院回来不久,他就莫明的被失眠折磨,紧接着又为纱厂的事费心劳神,连同“夜上海”所有的工作环节、人情世故、以及货源储备,趁年关礼尚往来之际全部进行了加固和疏通,带梅月婵岀来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白天,李青龙带着梅月婵在附近的山头竹林四处游荡,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在小河中摸的鱼虾小螃蟹,晚上燃火烤熟就成了腹中美味。李青龙带着梅月婵在山里玩兴正浓不亦乐乎的时候,一些布置好的计划,正在按部就班紧锣密鼓的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