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夫人知道,如果仅仅是因为一个丫头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外头,明松照是不会这么大动肝火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也许他并不清楚事情的所有细节,但凭他的能力,十成里面猜到七八成那是不在话下的。
“这事妾身原本也没打算一直瞒着老爷,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明夫人仰头望着明松照,怯生生地回道。她虽已徐娘半老,一双眼睛却还是水汪汪的,明松照被这双秋水般的眸子一望,心头的怒火不知不觉便熄灭了。
“你起来再说,我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是不能开口的。”
明夫人应了一声,扶了把书案站起来。她方才跪得仓猝,把一方裙角压在了脚下,此时猛然一起身,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一侧倾斜了过去。明松照眼见夫人如弱柳一般摇摇欲坠,赶紧一步窜过来扶住,口中抱怨道:“都一把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
“老爷自然是嫌弃妾身年老色衰了,这才甩脸子给我看。”明夫人语声轻幽,虽然微含埋怨,听在明松照耳中却甚是受用。清雅的脂粉香充溢了他的鼻端,他想起当初新婚时二人之间的如胶似漆,后来有了叶姨娘,不觉间就疏远了许多。
想到此处,他轻掐了一把明夫人柔滑如昔的脸颊,嗔笑道:“夫人风姿不减当年,为夫岂敢嫌弃。”
“唉,我就怕一会儿我把曦儿的糊涂事一说,你就该嫌弃了。”
明夫人当下将明晨曦与太子间的那点瓜葛和盘托出。明松照原本便已猜到这其中怕是关系到女儿的丑事,待听到事主居然便是太子时倒是松了口气,苦笑道:“怪不得这些天太子尤其客气,原来是做下了这等亏心事。”
明夫人扶着明松照坐下,皱着眉道:“他倒也还知道理亏。不过话虽如此,你可千万别摆出架子来,将来曦儿的终身全在他身上。”
“我怎么敢呢?”明松照把夫人的手捏在掌心细细摩挲,又道,“曦儿也实在是糊涂,她看上了太子也就罢了,怎么一点都没有女儿家的矜持呢?还......”
明夫人脸上红了红,低声道:“当年你不也一样,尚未成婚便把我......”
明松照手上用劲,明夫人顺势倒入他怀中,坐在了丈夫腿上。
“你啊,就知道护着曦儿,她有今日这样的胆子,大半都是你宠出来的。”
“那还有一小半呢?”
明夫人脸色潮红,手上把玩着明松照领口的一粒珠子。
“好,还有一小半怪我。”明松照顿了顿,明夫人的手在他颈间游移,引得他浑身发痒,忙一把抓住道,“你也是糊涂,帛儿知道那么多,你把她逐了出去就不怕她到处乱说?过几日就是蝉儿大喜的日子,这当儿出点什么事,你让蝉儿在婆家怎么过日子?”
“就为着蝉儿,我才将帛儿打了一顿撵出去了。她若是还能开口说话,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明松照忽然浑身发寒,阵阵冷风透过窗棂,吹入了前一刻还温暖如春的书房。
“老爷心软了?”明夫人冷笑道,“那日清鉴宫前的一出闹剧,老爷听见流言没?什么‘痴情人纵身为美,太子妃舍身救兄’,都已经被编成了戏本子!那个美是谁,虽然没人直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时候若是再多些流言,我们家可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别说了!”
明松照愤然推开夫人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指着她道:“我知道你一向果决,但妇人如此心狠手辣,实在不是家门之幸!”
“那又如何!当年没有这份狠心,我如何会嫁给你!”
明松照被噎得仰了仰头,气冲冲地出了门。
“夫人?”
明夫人在书房中独坐了半晌,猛然听见柳嬷嬷唤了一声。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天已漆黑,一轮明月残了一块,好像一面破旧的铜镜。
“老爷去哪了?”
“去前院了,小厮回报说已经在外书房铺了床,想来打算睡在那边了。”
明夫人嗯了一声,柳嬷嬷见她面色阴晴不定,又道:“帛儿家中都打点妥当了。当年本就卖的死契,打发出去时都没要赎身银子,已经是便宜他家了。这会儿帛儿病死了,夫人念在往日伺候的恩情,还多送了十两银子。帛儿那赌鬼爹千恩万谢的,也就是她娘拉着奴婢哭了几声。”
明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几丝笑容,站起来走向柳嬷嬷。
“这样罢,外书房冷,你让络儿给老爷送盏莲子羹去。”
柳嬷嬷面上抽了抽,试探道:“络儿今日不当值,此刻怕是已经歇下了。不如换个人,夫人以为如何?”
明夫人停住脚步,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屋脊:“就络儿吧!让她出去后就别回来了,在书房歇下便是。老爷难得睡在外边,必然孤寂得很,往常在流芳堂中他一向与络儿话多些,就成全了他算了!”
“络儿不懂事,还请夫人宽恕!”
柳嬷嬷心中又惊又喜。络儿一向有些攀高枝的想法,故而偶尔见她与明松照眉来眼去,柳嬷嬷也狠狠教训过几次。没想到一切都被夫人看在眼里,今日还打算把络儿送到明松照床上。
她却不知道明夫人自从叶姨娘过世便存了这桩心事。明松照尚还年富力强,自己却渐渐地力不从心起来。与其将来二人撕破脸,还不如先走一步,让他心存愧疚,更容易拿捏。
况且明松照好歹也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若是没一两个伺候的妾侍,旁人难免会觉得她善妒。
更重要的是,明夫人知道丈夫宅心仁厚,虽然在京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一颗心却始终硬不起来,见不得血腥。现下他知道她手上沾了帛儿的血,若不能让他立时忘了,将来难免成为祸患。
“络儿很懂事,正好替我分忧。”明夫人笑吟吟地携了柳嬷嬷的手,道,“你陪我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我又岂会亏待了你的干女儿?络儿若能替老爷添上一男半女,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柳嬷嬷咽了口口水,确定明夫人不是在嘲讽于她,这才放下心。
“夫人的恩德,奴婢母女没齿难忘!”
“我身边也就你们二人信得过了!你放心,明日我就命人置办东西替络儿铺房,将来络儿不用去后罩房了,就睡在西耳房。只要老爷不反对,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柳姨娘!”
柳嬷嬷一听这话顿时喜出望外!
一般来说,丫鬟被收房后只能做个通房,生育了子女才有机会被提拔成姨娘,当年叶姨娘就是这么过来的。络儿却能在一夜承欢后破格提升,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此外,大靖朝有令,卖断的丫鬟与本家再无干系,连姓氏都褫夺。故而络儿无姓,来日做了姨娘也只能叫做络姨娘。但此时听明夫人的意思,让络儿跟了柳姓,那显然是把络儿归到了柳家名下。
“谢夫人恩赏!”
柳嬷嬷顾不得地上冰冷,双膝重重跪了下去。
明夫人唇边划过一丝隐约的冷笑。
世上哪个女子会甘心丈夫身边睡着别人呢?可她只能顾全大局,终究明松照是一家之主,不可能永远被她拿捏。
“好了,起来吧!江家亲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可多担着点,切莫出了岔子。”
“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必定让大姑娘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明夫人一双眸子似笑非笑,看得柳嬷嬷心头发毛。
直到安置睡下了,柳嬷嬷蹑手蹑足地走出雕花拔步床的帐幔时,才听到里边软绵绵地传出来一句话。
“尽心那是自然的,风光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