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一个寒冬终于过去了。
清江两岸的垂柳在烟雨中吐出了丝丝嫩绿,映照得水面也添了许多鲜活,蛰伏了一冬的人们就好像春雷后竹林中冒出的新笋,挤满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三月的风,清冽而不失温和,让人神清气爽。半溪阁的小院中池水化冻,开始汩汩流动起来,滋润了池边的湖石和花木。
正屋内的小夫妻温情款款蜜里调油,看得碧砌面红耳赤,再也待不下去。
于是她跑到外面喊红轩:“姑娘问你呢,出门的东西收拾好了没?”
红轩在耳房中听见,苦笑了一声。她能管到什么东西?无非就是些不紧要的手炉茶壶罢了!对了,还有这只越来越沉的阿狐。
“你忘了吗?今日是去太傅府喝喜酒,傍晚时分才出门,又不是去做客,一待就是大半天。”红轩一直都有点嫌弃碧砌愚笨,但现下她半点嫌弃的口风都不敢露出来。
“是哦!呵呵!”碧砌站在屋檐下看着丝丝春雨,好像看到了从天而降的鸡丝面。太傅家孙女出嫁,且还是嫁入皇家做太子妃,那是多大的体面啊!太傅府的大厨会不使劲浑身解数,做出全套拿手菜来?
明别枝一眼瞥见,便叹了口气,从江寒月怀中挣脱。
“这傻丫头又惦记吃的了!”
“你惦记什么呢?”江寒月把她重又揽过来,附耳说道,“我看你这些日子时常出神,是不是想祖母了?”
二人成婚小半年了,对于明别枝的心思,江寒月没有不明白的。
“是啊,快一年没见到祖母了!”
“那我们抽时间去一趟竺州吧!”
春节回明家拜年时,明别枝从父亲口中得知他在年前回过一次老家。虽然明松照遮遮掩掩不愿多说,但明别枝还是从他的一些话中得知祖母身体不适,却不希望她知道,因为怕她后忧心。
“真的?”
明别枝又惊又喜。江寒月在婚前被安了个侍卫的职司,虽然有江后庇护,不去值守也并无大碍。但他素来好强,没有一天是缺勤的。
“嗯,我攒了些假,再同陛下通融一二,来回够了。”江寒月温言道,“况且还没去拜见过岳母呢!”
“说起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同我说?”
江寒月见她一双眸子望着他,吞吞吐吐,心里觉得好笑。
“那小子都招了,你也别藏着掖着,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明别枝没想到江浸月还是老实交代了那日之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另一桩他说了没有,如果说了,江寒月会不会主动同她解释,如果没说,那她要不要问问?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任风回的事先搁置。
“我娘是不是小江氏害死的?”
自从知道胡氏之死多半与明夫人有关,明别枝就再也无法将“母亲”二字说出口。她的母亲温柔善良,岂是小江氏那等蛇蝎女子能混淆的。
江寒月见她如此直接,倒是有点意外,便怔了怔。
“你先答应我,不去找她喊打喊杀。”
事关杀母之仇,如果明别枝难以控制住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有些事不是冲动能解决的,反倒会节外生枝。
“为什么?她害得我幼年便失去了亲娘!”
“我虽然能确认就是她下的手,但空口无凭。”江寒月道,“上个月阿浸寻到了一个人,是给你娘接生的产婆。”
胡氏出事后,产婆担心明家找她麻烦,举家搬迁到了外乡。
“那婆子得了一大笔钱,在外地安家置业,活得着实滋润。阿浸找到她后问及当年旧事,她矢口否认,只说你娘的确是出了意外。直到后来阿浸乔装打扮,半夜里进了她的屋子扮鬼,这才吓出了她的真话。”
饶是明别枝心绪沉重,也听得微微弯了弯嘴角。小叔子机灵古怪,确实是江家另两位公子所不能比的。
“她的钱来自于小江氏,恐怕至今都活在小江氏的掌控之中,怎肯当堂对质,招出幕后真凶?”
“那就这么算了吗?”明别枝抑郁道。
“徐徐图之,总之不让她寿终正寝就是了。”
明别枝低头沉吟了会儿,犹豫道:“你说,这事我爹知道吗?”
江寒月目光冷了冷,渐渐流露出一丝怜悯。
上回明别枝被叶姨娘推入池中重伤之后,他便探过明松照的口风。如果说胡氏的事是他授意的,那恐怕是冤枉了他;但如果说他毫不知情,那未免自欺欺人。
可是他知道,在明别枝心里,她怕是不怎么能接受这个真实的答案。无论如何,明松照是她的亲生父亲,即便缺席了她的整个生命。
“他当然不会知道。”江寒月涩声道,“你娘是岳父的原配,在岳父寒窗苦读时,她红袖添香;在岳父进京谋求前程时,她任劳任怨,伺候你的祖母。他若是知道了实情,怎会容忍小江氏至今?”
“但愿吧!”
江寒月搂紧了妻子,这一刻,他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他想起那天江浸月站在他的书桌前,展开一份长卷,冷笑道:“看来不论是你爹还是她爹,都是一样德行!”
当年明松照进京后虽然声名不著,但因为长相俊俏,文采斐然,赢得了不少赞誉,更是成了太傅府的座上宾。
也有不少仕宦之家对他加以青眼,但明松照自知家有糟糠,便不敢应下东床之约。然而那次在太傅府偶遇江玉烟后,他的心思发生了变化。
江玉烟出身世家,虽然仅是旁支,也足以令明松照仰望了。在最开始的时候,面对江玉烟的刻意示好,他心动,但尤存有顾虑。随着两个人接触的逐渐深入,明松照发现,这位江家旁支小姐是个很有想法的姑娘。他原以为在她得知自己已有妻室后会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恰恰相反,江玉烟居然主动投怀送抱,与他成就了夫妻之实。
一边是远在竺州身怀六甲的原配,一边是温存娇美珠胎暗结的新欢。娶了江玉烟就意味着背靠大山,凭他的才干指日高升不在话下,但停妻再娶是大靖朝官员最为忌讳之事。
若是委屈江玉烟做妾,即便江玉烟答应了,江家也不会答应。
胡氏躺在产床上精力生死难关时,明松照正在京中左右为难。当竺州消息传来,他一边内疚着,一边松了口气:这世道还是善待他的,老天替他作了了断。
之后他便风光迎娶了江玉烟,婚后不久生一子。一时得意无比,将竺州的老母和幼女抛诸脑后。
明新霁十周岁那天,明松照在宴会上喝多了酒,打算回屋歇息片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江玉烟眼望着玩耍得正欢的儿子,同柳嬷嬷在聊天。
他才知道,并不是老天替他作了了断,而是自己的枕边人下手杀害了原配。
那天江浸月娓娓道来,说到这里住了口。他将其中来龙去脉调查得清清楚楚又如何?谁肯作证?所以江浸月对他大哥说:“来日你同大嫂说起此事时,也不必说得太完全,免得多作无谓的伤心。”
“小江氏当年能下手害死岳母,那么小知了去年被萧萧门追杀之事......”江寒月想到这里,忽然浑身一凛。
明别枝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站起身拢了拢鬓发:“你在想什么呢?该去太傅府了。”
“没什么,就是在想该怎么替你报仇?”
“这会儿你倒急上了。”明别枝瞪了他一眼,笑道,“我娘在底下保佑着我呢,让我得了一个好夫君,又怎会让我寻不到报仇的机会。”
她眼角犹挂着泪痕,却又笑得那样娇艳,好像初春最美的那朵桃花一般。
江寒月心中一荡,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快放下我!”
“你这会儿嘴这么甜,我尝尝是不是偷偷吃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