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别枝懒腰刚刚伸到一半,回头看清楚门口那人的脸时,身形好像被月光定住,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你看到我好像不怎么开心啊!”
他仍是一身惯常穿的青衫,衣袍上遍布云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淡化了他脸上的棱角。明别枝的目光从他的衣衫上移到他的脖颈处,停顿了一下,游弋着不敢再往上。
那对薄唇轻轻弯起了一个弧度,明别枝知道,这时候的他,必定是戏谑地看着她,好像看一只猫爪下的小老鼠。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明别枝心虚极了,声音如蚊蚋一般开了口。
江寒月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同她一样倚在栏杆上。
“大概是我的未婚妻子红杏出墙的时候吧!”
他的唇齿间有一丝微醺的酒味,顺着这句话传到了明别枝耳边,像一把火般点燃了她的脸颊。
“你是吃醋了吗?我亲弟弟的醋你也吃?”
明别枝嘴上毫不示弱,眼睛却东张西望,半点不敢往江寒月的方向看。
“为什么你们这水阁中总是上演好戏?幸亏今夜这场是姐弟情深的戏码,不然我得提醒令尊拆了这水阁,省得来日纷扰太多。”
明别枝知道他是在说上次明晨曦与太子的事,但言语间多少有些令她难堪。她方才在水阁中同明清晓说了那么久的话,不知道这人听进去多少。
“你怎么来了?”
“你可别误会我是来找你的,你弟弟邀约了一些好友在雾横亭赏月。”江寒月指了指湖对面假山上的灯火,“我一时喝多了,便走来散散心。”
“你这心散得也是有点远了。”
湖面上起风了,湿润的风夹带着微苦的荷香吹来,微有些凉意。明别枝面上潮红退去,冷静了下来。
“于是你就在这外面听了许久的壁角?”
江寒月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听壁角的习惯。我到了这儿本想进去睡一觉,没想到里边竟有人说话,无奈之下,只得在门口坐了会儿,谁知睡过去了。”
“真的睡了?几时睡的?”明别枝翻了个白眼,没听壁角的习惯,倒是有翻墙的习惯吗?
“该睡过去的时候,就睡过去了。”
明别枝一听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在糊弄她。不过她脸皮一向不薄,自己那番话就算全被他听了去,此刻他截然否认,她也有本事装作若无其事。
“既然这样,现下里边没人了,你进去睡吧,我走了。”
明别枝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谁知道他一会儿还会说出什么话来。毕竟在她面前,他一向嘴贱得很。
“成,你走吧!”
江寒月背着手洒脱地进了水阁,明别枝不成想今日脱身如此轻易,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走出几步,又往回退了几步,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不踏实。
“快走吧,孤身一人的。等会儿要是有人拦着你了或者有鬼抓住你了什么的赶紧喊啊,趁我还没睡着!”
明别枝闭了闭眼睛,她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捉弄她的。
“没事,这是我家呢!倒是你,听说近水的地方水鬼出没,一会儿你半梦半醒间,说不定一个美女水鬼就爬上岸邀请你入水一游了!”
话虽如此,明别枝的脚步还是慢了下来。水阁在月光下离她越来越远,脚下的竹子桥面抖动得也越来越厉害,她的两条腿好像筛糠筛久了一般,开始发软。
她边走眼睛边时不时的往水里瞄,越看越害怕。好像那黑梭梭的阴影处随时会冒出个不知名的东西来拖她下去,短短一段路倒走出平常两三倍的时间来。
“自己害怕还拿水鬼去吓别人!”明别枝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地扶着栏杆骂自己,“哪怕服个软又怎么了?求他送一送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啊!”
“都是阿晓惹的祸,又顾自走了!”
这一段竹桥终于走完,桥头各色彩纸糊的灯笼在风中悠悠飘荡,她随手取了一盏,拿在手里照明。
“怎么是绿灯罩的?到处都是绿光,太吓人了!”她扭头看到另一侧还有盏黄色的,心里定了定,探过身去拿。
灯挂得有点远,她侧着身把手伸过去,才刚刚够到挂灯笼的竹桩子,猛然感觉不对:似乎摸到了什么温温的东西,还会动,像是个活物。
“水鬼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明别枝咒骂了一句,提了那盏绿灯往远离岸边的方向飞奔,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你跑什么!我像是水鬼的样子吗?”江寒月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这姑娘看起来胆挺大,这时候怎么跟小老鼠一样?
明别枝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松,扔了灯笼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江寒月不解道。
明别枝抬起脸,恶狠狠地道:“谁叫你吓我!”
“看你平常彪悍的样子,居然还怕只活在传言中的水鬼?”江寒月提着黄灯笼低头照她,看到她脸上亮晶晶的,竟然真的哭出了一脸的泪。
“你懂什么,水鬼本来就有,小时候祖母经常讲故事给我听的!只不过京城江河少,不如竺州多见罢了!”明别枝胡乱擦了把泪,觉得自己好像是太脆弱了点,有点赧然,“你怎么冒出来的?”
“我自然是从回廊的另一头出来的,迎面就看见你傻乎乎地拿个绿灯笼,活像个女鬼提着鬼火似的,谁看谁害怕。所以才好心想拿个黄灯笼给你照明。”
谁知道呢,两个人看上了同一个灯笼。
“好心?我看你是存心想吓我!”明别枝气愤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抢过灯笼。
江寒月叹了口气:“我怎么知道这么大的月亮,我这么大的人,你笔直走来,居然会看不到我!”
明别枝哑然。她方才只顾着留心湖面上的东西,的确没留意。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回去吧!”
“真不用我送?不怕水鬼了?”
明别枝心道这一段路是直通后园角门的,连水都没有,又哪来的水鬼。可是她居然鬼迷了心窍一般,居然觉得他跟着似乎也不错,于是便没去反驳他,一声不吭地慢慢走着。
江寒月跟在她后面,看她穿着身青柳色衫裙的背影穿梭在斑驳的树影间。他记得上回见到她时,她脸上尚有病容,身形似乎也更纤弱些。
花园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桂花正是开得最旺盛的时候,馥郁的奶香味在鼻端萦绕,好像一个甜美的梦。江寒月觉得自己的心境瞬间平和了下来,所有的纷扰都被远远抛在了脑后。
此时此刻,他的天地是如此狭小,只有眼前这灯,这路,这人,这月。
他想,跟这个姑娘过一生,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幸亏是她,也必须是她,所以一切才都不会太过勉强。
“我......”江寒月猛地转过身,明别枝不防他突然停住脚步,一头撞上了他。
“你停下来做什么?骨头那么硬,疼死我了!”
她揉着微微发红的脑门,撅着嘴瞪着他。
明亮的月光下,这个娇艳的姑娘就好像一枚熟透的石榴,露出了硬壳下包裹着的甘美。江寒月咽了口口水,望着她道:“有软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嗯?”
明别枝愣住了,眼中闪着疑惑。他的目光那么温柔,比今夜的湖水更加绵软,就好像一池美酒令她迷醉。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可是她的脸在他的注视下,越来越热,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江寒月轻轻笑了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去。
“唔......”
“别动!”
“滚开!”
旖旎在一瞬间消散,明晃晃的月光下,明别枝手足并用,驱赶得江寒月连连倒退。
“我走,我这就走!”
江寒月狼狈不已,没想到偷个香偷成了这样。
明别枝使劲擦擦嘴唇,骂道:“好你个江寒月,看起来挺人模狗样,一不留神就占人便宜,我要退婚!”
江寒月突然笑了,明别枝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手中的东西,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一只耳坠子被他摘走了。
“你不会退婚的,我知道你的心动。蝉儿,我也一样,我以前从来没试着去喜欢别人,但是在见到你后,我觉得可以试一试。”
他手中摇晃着耳坠,转身快步离去。明别枝懊恼地跺了跺脚,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声:“你去死吧!”
头顶桂花簌簌飘落,风吹乱了鬓发。她抬起手撩头发,手指擦过嘴唇,忽然怔了怔。
“他的嘴唇真的挺软的......”
她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已经走远了,她却觉得他的气味一直在身边萦绕,久久不散。
她觉得她醉了,和酒无关。
“大姑娘,对不住,二爷回了千叶居才想起来把您忘在抱月长廊了,叫小的赶紧过来接您!”
小路的尽头处,南竹急匆匆地提着琉璃灯笼跑来,气喘吁吁。明别枝被惊醒了美梦一般,心里有些不悦。一阵难以忽视的失落从心底浮起,好像烟波湖中的秋水一般,一漾一漾地,泛起了带着荷叶香味的苦涩。
“你回去吧......”她回过头,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她真是糊涂了,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
南竹诧异地往她身后望了几眼,道:“大姑娘跟谁说话呢?后边空荡荡的,怪吓人的。”
“没什么。”她看了看手里的灯笼,晕黄的灯罩里边,蜡烛即将燃尽。她低头吹熄了蜡烛,想要扔,却又扔不出手。
于是她便提着这盏熄灭的灯,一直走进了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