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月光下,明清晓右手握着把雪亮的匕首,如一泓秋水般明晰。明别枝不知道是被他吓的还是被刀光映照的,面色煞白。
“有话好好说,阿晓,动刀子做什么?”
明别枝皱着眉,不动声色地往池边退了几步。如果明清晓真的有什么不良企图的话,她可以跳入烟波湖中。她是江南长大的,论在水中的本事,十个明清晓也不及她。
“大姐姐,你别怕,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舍得动你一分一毫。”
明清晓看出她的顾虑,涩涩地笑了笑。
“那你先把刀子放好,怪吓人的。”
明清晓却坐了下来,明月下的烟波湖泛着银光,他的眼神就好像波光一般捉摸不定。
他的手指素白纤长,一手搁在桌面上,一手提着匕首,轻声道:“大姐姐,姨娘走了,我每晚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伸着血淋淋的手,向我索取玉蝉簪子。”
“你不是拿去给她陪葬了吗?”
明别枝有些惊讶,难道他是忘了?
“是啊,簪子和姨娘一道入土了,可是我心里的簪子没有如姨娘的愿,所以她一直找我要。”
明别枝心中恶寒,顿时想到了那天灵堂中的事。她不打算听他继续胡说,淡淡道:“夜深了,你该回去歇着了。我上次就说过,有些话有些事,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的。”
“可是这些事深深刻在我的灵魂中,让我夙夜难眠!”明清晓忽然激动起来,含着泪仰头看她,“我知道有这样的念头十恶不赦!大姐姐对我从未设防,我却对大姐姐产生了猪狗不如的妄念。是我对不起你!”
明别枝见他猛烈地颤抖着,好像即将发狂一般,吓了一跳:“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就看到明清晓闭着眼睛,右手高举,银光闪闪的匕首往左手小指重重切落!
“你做什么!”
明别枝心魂俱丧,飞扑到明清晓身边,架住他的右臂。匕首下落之势顿缓,但明清晓似乎是铁了心要在她面前自断一指,用肘弯将她撞开。
他这一撞用了全力,明别枝感觉到肋下一阵剧痛,差点闭过气去。她把心一横,忍痛整个人趴在明清晓的背上,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放。
两人僵持片刻,明清晓见她喘着粗气,苦笑着松了手指。匕首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明别枝抬腿将它踢落湖中,这才站了起来。
“放心了!”明别枝拍拍手掌,觑着明清晓,“怎么地?自残啊?出息!”
“我......我觉得就当给自己一个断了念想的标记。”
“那要是你切了这一根手指后还是没想通呢?那再切一根?等哪天十根手指全切完了还没想通的话,是不是就该轮到脚趾头了?还是你以为自己是蜈蚣,多的是手呢?”
碧砌和红轩逛完湖进来,刚好听到明别枝说到蜈蚣。红轩还没觉得什么,碧砌笑得乐不可支,指着明别枝道:“姑娘平素还骂我口没遮拦,你不也没比我好到哪去,把二爷比作了蜈蚣。”
明清晓方才不知道她们二人竟还没走,这时候顿时讪讪地觉得不好意思,生怕她们听见了。明别枝瞟了他一眼,把两个丫头打发走。
她觉得有些事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长廊的角落中,万叶居的两个小厮探头探脑。明清晓知道对着他们挥挥手,也遣散了。
抱月长廊经过半夜的喧闹,终于安静了下来。清清冷冷的湖面上,只余下彩灯和明月,照着水阁内对坐的两人。
明别枝柳眉拧成了一团,一动不动地盯着明清晓,想骂几句,又见他一脸颓废,委实可怜。
叹了好几回气,她才垂着眼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对我......不正常的?”
明清晓又是悔又是愧,抬头瞧了她一眼,好像被火烧到了一样赶紧低了头,轻声道:“好几个月了。”
“嗯?”明别枝有些意外了,“我猜你也没怎么体会过男女情爱,怎么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就是那种不正常的感情了?而且还这么快?”
“书上说,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就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子的意思。我有时候几天不见大姐姐,心里就想得很,总会猜大姐姐在做什么,有没有吃到喜欢的东西,住在遮墨院习不习惯。”
明清晓大着胆子抬头,看到明别枝满眼的不可思议。
“谁跟你说这就是男女之情了?我要是抱只喜欢的猫咪不能养在身边,我也会这么想啊!”
“后来大姐姐总也不来看我,我就开始画知了。没多久这事让姨娘和三妹妹知道了,她们说......”
明别枝想起来了,那会儿明清晓同她说他画了许多知了,原来还有另一层意思。
“不对啊,难道不是因为那时候天热知了多,你顺手就画了么?”
“可是我还画了支簪子,拿去请碾玉坊的工匠打造了那只玉蝉簪。因为带皮的籽玉价格不菲,而且工费太高,我把所有的积蓄全花了都不够,还找东石凑了点。大概就是东石多嘴,偷偷同姨娘说了。姨娘说,她从来没见过我这么用心,所以......”
明别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很用心,我原本不知道那簪子如此值钱,若是知道的话,只怕我都会怀疑你的用意。”
“我对大姐姐的心意和簪子值不值钱无关。”
他的声音带了丝委屈,明别枝看到他抬起手臂,擦了一下眼睛,知道这可怜的孩子大概是哭了。
“你转过身来。”
明清晓犹豫了一下,红着眼睛转了过来。明别枝粲然一笑,忽然扑到他身上,撅起红唇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大姐姐,你做什么?”
明清晓呆若木鸡,半晌才伸手擦了擦额头,开口问道。
“什么感觉?”
“就是有点暖。”
“还有呢?”
“湿漉漉的。”
明别枝弯着腰抬头望他:“就没有一点点心跳加剧,晕眩的感觉?”
“难道你刚才在我额头涂了什么毒药吗?”明清晓眼中一片迷茫,讷讷道,“大姐姐是想毒死我?”
“阿晓,我本来就不信你对我除了姐弟之情外还有男女之情,现下确认无疑了。所有你以为的不伦,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明别枝松了口气,舒服地靠到了椅子中。
“为什么?”
明别枝一时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明清晓见她脸色越来越红,心中越来越疑惑,道:“大姐姐怎么了?会不会着凉了?回去吧?”
“阿晓,其实,我对男女之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直到前几日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是有人亲了大姐姐吗?”明清晓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江寒月还是尹爰息?”
“有时候你真是聪明得过分。”明别枝懊恼地叹了口气,捂住脸道,“实话跟你说了吧,那天江寒月莫名其妙来看我,临走前就那么占了我一个大便宜,害得我一夜没睡!”
“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怪不得我每次都看他不顺眼!”明清晓愤愤然地握紧了拳头,又怔然道,“不对啊,那样亲一下,大姐姐怎会睡不着?”
明别枝无语地抬起头,嘟囔道:“刚说你聪明,这会儿又笨死了。”
“是因为你喜欢他?”明清晓面色变了变,咬咬牙道,“江寒月有什么好的,他不配你喜欢!”
“阿晓,我原先也以为,我连尹爰息都拒绝了,怎会喜欢上他?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明明那样可恶的一个人,我居然发现自己慢慢地接受了他。那天他轻薄了我,我当时虽然是恼恨万分,但过后心里却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地回想,忍不住地脸红。”
想到尹爰息,明别枝忽然想起那个惊鹊楼的傍晚。那一吻也曾让她心荡神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抗拒,所以她把这件事深深藏了起来,不想去挖掘。
她确定,她对江寒月的感觉才是正确的,而关于尹爰息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是误会。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将深处浮起的那点异样抛开。
明清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方才没这种异样的感觉,你就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同你对江寒月的感情是不同的。”
“对啊,我那天才知道,男女之间的亲昵,会这么玄妙。”明别枝软软地应道。
明清晓看着她那双澄澈的凤眼中充满了迷醉的神色,面色酡红,宛若醉了酒一般,不由怔住了。
“可是我为什么看见你跟他们在一起就不舒服,这不是吃醋吗?”
“那是因为你以为我可能嫁给他们中的一个,于是你担心失去从我这边得到的温暖,那种温暖应当是不同于姨娘所给予的。”明别枝收起遐思,正色道,“这也是我起初远离你的原因,有些东西得到又失去,比从来没得到过更残忍。”
“是这样吗?”明清晓出神了片刻,“原来困扰我这么久的,害惨了姨娘,又害惨了你的,只是我的自以为是吗?”
明别枝见他痴痴呆呆地走向门口,似乎连门关着都没发现。她一边帮他把门打开,一边暗自想道:“这事他原本自然没意识到,那么是谁提醒的呢?姨娘肯定不会,她再是狠毒,对自己儿子还是百般爱护的。那么就是三妹妹了?”
想到那个阴险刁钻的三妹妹,明别枝就止不住的心寒。她有心暗示明清晓,又觉得事情既然过去了,姨娘新丧,明汀兰是他的亲妹妹,难道让他更加绝望?
“算了,只要阿晓从此放下了这份罪恶感,放下了这个包袱,那么一切总是会云开月明的。”
明清晓头也不回地出了抱月长廊,如木偶般沿着竹廊跨过湖面,消失在远处的树丛间。明别枝站在水阁外,舒展双臂松了个懒腰,释然道:“一切都会好的!”
“小知了半夜聒噪,扰人清梦啊!”
水阁门口,有人缓缓从阴影中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