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月“嗤”地笑了声,眼望着窗外月色。他从来没拿明松照当回事,可是在这样的秋夜中,他忽然觉得,岳父这个称谓有时候也很动人。
不过想到不远处那间屋子里躺着的明老太太,他眼神暗了下来。这位岳父大人一心谋求复出,才会被假象所蒙蔽,以为老人家真的康复有望。
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位岳父大人的梦想便会破灭,江寒月心里竟有些同情,连他的急功近利都不那么生厌了。
“岳父放心,只要有机会,小婿一定会想办法。”
明松照得了承诺,脸色立时缓和了下来,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沉不住气。翁婿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明松照告辞回屋。
江寒月写完字,将墨汁吹干,朝外喊了“七轸”。门口人影一晃,进来的却是二鲤。江寒月问道:“七轸呢?睡了吗?”
“吃过饭就不见踪影了,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哪儿有个女鬼等着他。”
江寒月不以为意,把纸折好递给二鲤:“送去给大奶奶。”
“这么晚了,怕是早已经睡下了吧?”
“不会的,她今日心情好,这会儿肯定在老太太身边陪着说话。”江寒月垂下眼帘,睫毛在下睑投注了一片阴影。他觉得有些疲倦,又有些空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摘了出去。
二鲤答应着去了,才刚出了院子,墙边忽然转出来个人。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七轸,不由笑骂道:“吓老子一跳!这人生地不熟的,你瞎跑什么?刚才大爷喊你呢!”
“大爷喊我做什么?”七轸站在墙角边,七轸把信纸塞给他,道:“送去给大奶奶。”
“两口子见了面什么话不能说,还书信传情呢!”
二鲤不耐烦道:“你送不送?净废话!”
“送,送。”七轸嘴里说着,脚下却一动不动。二鲤觉得奇怪,发现他眼睛一直瞟着身后那株粗壮的苦楝树,心里疑惑。
“那我会进去了啊,你赶紧地,省得晚了大奶奶休息去了。”二鲤转身进了院门。
七轸见他走了,对着树影招了招手。那株苦楝树的背后走出来个胖乎乎的丫头,嘟着嘴抱怨:“叫你猴急,什么时候见面不行,非得这会儿把我喊出来。”
“碧砌?”去而复回的二鲤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在半溪阁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两人不对劲,当着面吵得跟仇人似的,私底下却又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
七轸走到明老太太正屋外,守在帘外的仆妇接了信,拿进去递给明别枝:“大姑奶奶,大姑爷叫身边的小厮送来的。”
她笑得十分暧昧,连简简也捂着嘴看着明别枝吃吃地笑。明老太太靠着迎枕,一双眼睛好像烛火般燃了起来。
“蝉儿,看看吧,这是喜事。”
明别枝知道这封信是怎么来的。她的祖母能下这样的决心,能替她与江寒月交涉,并且最终说服了江寒月,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老人家的极限了。
她知道,她的祖母一辈子相夫教子,守的是天下最正统的妇道。唯独为了她,也仅有她,老祖母才会不顾世俗常理,逼着江寒月同意了和离。
这一张轻飘飘的白纸瞬时沉甸甸起来。
明别枝展开信纸,瞧了眼祖母,朱唇轻启,念了起来。
简简一听见“放妻书“三个字,立时瞪大了眼睛,低低“啊”了一声。
“这样我就放心了。”
在孙女清脆的念诵声中,明老太太面露微笑,缓缓闭上眼睛。她记得孙女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她身边,捧着一本古诗集,用稚嫩的嗓音念给她听。
她不识字,可她爱听孙女念书。
“真好啊,都回来了!”
老太太苍白的脑袋渐渐垂了下去,落在迎枕上。低微的“吧嗒”声使得明别枝中断了一下,她茫然地看了看祖母紧闭的双眼,咬了咬嘴唇,又开口读了下去。
一篇《放妻书》能有多长呢?明别枝翻来覆去地读,好像只要她不停口,祖母的魂魄便不会就此离去一般。简简终于察觉了异样,“扑通”一声跪伏在床前,喊了一声:“老太太!”
明别枝似乎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纸张低头看着简简:“你怎么哭了?”
简简骇异得连泪水都流不下来了,因为她看到明别枝整张脸水光湛湛,嘴唇被咬出了血痕。那双原本清亮的凤眸血红一片,似乎下一刻就将滴下血来。
“祖母怎么了?”
简简来不及回答,问这句话的人儿已经软软地滑落了床边。玉山倾颓,她那乌黑的秀发被泪水沾湿,凌乱地糊在毫无血色的脸上。
“快来人啊!”
消息传到客院时,江寒月轻轻吁了口气:这一刻来得比他想象的早。
他第一眼看到老太太的时候就知道,这位慈和的长辈命不久矣。她那时躺在榻上,浑浊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孙女的睡颜,就好像在凝视着一件绝世珍宝,生怕她受到一丁点损伤。
这一幕让江寒月记起了遥远的一幕。多年前他祖母去世时,也是这样望着她,眼中满满的不放心。他那时太小,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这样的眼神,他一直记着。
他脱口喊了一声“祖母”。
老太太看起来很虚弱,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她那干瘪的面上闪过厌恶和憎恨,江寒月听见她喉咙中咕哝了一句:“当不起。”
后来,她说:“你放过蝉儿吧,以你的权势地位,你可以有很多姬妾。可是老婆子我只有一个蝉儿。”
她说:“蝉儿本属于竺州,你移栽过去又不肯费心爱护,那就让她继续留在这里陪着老婆子。”
她说:“江大公子如果能让老婆子瞑目的话,老婆子到了地底下都感恩戴德。”
寥寥数语,他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或者,哪句话都没打动他。他只是忽然觉得,如果把她困在半溪阁中,有一天她也老了,会不会无法瞑目?
可是在明老太太过世的消息传遍整座府邸的这一刻,江寒月又在想,他刚刚放走了她,那么如果他在临死前的一刻,会不会后悔没再尝试着夺回她的心?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当然是自私的,我为什么要去管她会不会痛苦?”
江寒后便向边往外走,他瞧了眼明松照的屋子。灯影重重,甚至能听见里边慌乱的打翻东西的声音。
还有低低地啜泣声。
他是在为什么伤心呢?
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老太太房中。明别枝被安置在暖阁中,睡得很沉。她年幼的时候便如今夜一般,每晚在这间暖阁中歇息,听着祖母低低的呼吸声入眠,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她习惯了每天一睁眼就看见祖母脸上慈爱的笑容,听见祖母暖暖地唤她“蝉儿”。
然而从今往后,她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她宁愿沉在梦中,永不醒来。
“可你这样躺着,就快赶不及送老太太最后一程了。老太太为你呕心沥血,连最后一刻都惦记着你的幸福,你是不是太过狠心呢?”
明别枝猛然惊醒,睁开眼看到江寒月那张冰冷的俊脸。
“你来了,然后祖母便走了。你害得我伤心绝望不够,连我最要紧的亲人都害死了。”明别枝死死瞪着他,寒声道,“江寒月,你还是人么?”
“你别自欺欺人好么,老太太沉疴已久,昨日只是回光返照。也就你父亲那个糊涂的看不出来。”
明松照看不出来他母亲快驾鹤了,他快丁忧了,所以才心存侥幸,找门路找到了女婿头上。
“如果不是为了一解老太太的临终遗愿,我怎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江寒月站起身,走出暖阁,“我明知道你心里有尹爰息,怎么甘心让你们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