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已经布置起来了,一方素白帘幕从房檩上垂下,将堂屋隔成了两半。帘幕内跪着女眷,帘幕外跪着男丁。
江寒月跪在蒲垫上,眼睛望着灵前的两支白烛,想得出了神。
他觉得有些可笑,似乎自己今年就只顾着给人送殡了。送走了爱侣,送走了宿仇,送走了襁褓中的小女儿。这时候,他又赶到竺州,送走了姻祖母。
也许她说得对,他来了竺州,把死气带到了这里,所以老太太是他害死的。
他看了眼跪坐着的前岳父,心想,是不是两个人还得算一算,到底谁害的成分更多一点?
明松照颓然坐在角落里,双目无神。他千算万算都不曾算到母亲竟会在这个时候撒手人寰,毁了他所有的希望。
可他又清楚地知道,即便母亲年事已高,若非那天他的一躲,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骤然离世,说起来还是他这个不孝子害死了他的亲娘。然而这些年面具戴久了,心里也蒙上了虚伪的外壳,因此他假装从来没发生过那件事。
他的目光呆滞地移动着,停留在江寒月身上。与其说母亲之死令他哀恸不已,还不如说江寒月的那纸“放妻书”更叫他疼痛得撕心裂肺。他的女儿被弃了不要紧,但他复职的希望不能湮灭在这场丧事中啊!
所以此刻他是真心实意的绝望,生无可恋,似乎宁可随着棺中的那位一道走了。
明二老爷哀哀哭了会儿,提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孝衣是粗麻布制成的,划在脸上生疼,于是他差点又落下泪来。他偷眼瞧着大哥,心里觉得可惜:至少三年内,大哥是回不去了。
帘幕内忽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明二老爷吓了跳,辨认出来是他妻子在嚎哭。
“婆婆啊~~想你我婆媳没红过脸啊~~怎么就走了啊.......”
哭腔抑扬顿挫,听得江寒月抬起了头,心知这是竺州风俗中的“哭丧”。
他听到几个女子在哑着嗓子安抚,却没听到明别枝的声音。
在明老太太出殡的前一夜,明新霁带着张氏终于赶到了。他们收到消息时老太太才刚病倒,原想着能见上最后一面,不料还是未能如愿。
明新霁心里是遗憾的,他和祖母虽然拢共也没见过几面,但她终究是家里的老祖宗。他给老太太上了香,三跪九叩,脑门重重地磕在地上。张氏心疼地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血影子,也跪了下去。
“你来了……”
明新霁把妻子送到帘幕后,忽然听到声音,愣了下。就着灵堂中影影绰绰的烛光,他看到角落中,一堆枯黄的衣物动了动,露出张惨白的脸。那张脸对着他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氏吓得紧紧揪着丈夫的孝衣,簌簌发抖。
“大姐姐,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那张记忆中绝艳的容颜已如枯蒿一般,脸颊凹陷,只剩了骨头。宽大的麻衣好像被一个架子撑着,跪在那里风一吹就会飘走。
江寒月吃了晚饭便回了客院,此时听说明新霁到了,也过来招呼。
“阿霁来了啊,祖母去了,还请节哀吧!”
他见明新霁面色悲愤,以为他伤心老太太的过世,便安慰了句。
明新霁阔步走到他身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低嚎:“江寒月,你怎么照顾我大姐姐的!”
一缕悲伤浮过江寒月的眼睛,他掰开明新霁的手,苦笑道:“那也得我有资格照顾她啊!“
是啊,从写下放妻书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照顾她的资格。他的小知了终于将飞出半溪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明老太太的丧事操办完成后,明别枝整整躺了半个月。每天一闭上眼睛就是祖母那张慈和的笑脸,轻声在她耳边唤着“蝉儿”。
有一天迷迷糊糊中,她真切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蝉儿”,把她从梦中拉了出来。
她看到尹爰息一身泥尘,衣裳都脏得辨不出颜色。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却好像长了钩子一般,好像她再不睁眼的话,那双钩子就会帮她掰开。
“我去看过祖母了。”他的手伸过去,替她掖了掖被子,“我知道得实在是太晚了,没来得及送祖母。”
他的手冰冷而又粗糙,指关节红肿粗大。明别枝怔然看着那双陌生的手从被边离开,挣扎着把心底的那抹痛楚压了下去。
京城到竺州路途遥远,尹家虽然与明家是通家之好,但得知消息也是在老太太出殡之后了。尹爰息这个时候赶到,想必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而来。
江南潮湿,近些日子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旅途更是艰难。
“这个傻子,祖母去都去了,迟些又有什么打紧呢?犯得着这样赶路吗?”只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出口。
江寒月已经回了京城,把她和那纸放妻书留在了竺州。此后二人分道扬镳,婚娶由己。她知道祖母是希望她能在和离之后与尹爰息在一起,修正自己曾走错的道路。可是横亘着长公主的决然,她怎能冒险,怎能让他再次因为她而陷入险境?
既然注定无缘相守,何必多生困扰?
“辛苦你了,祖母泉下有知,想来也是安慰的。”明别枝眼中水色一闪即逝,重又恢复平静。
“我不单是为了祖母来的。”
她这话生疏得让他心都揪了起来,想到上回离开时两个人的境况,他苦笑了起来。自作孽,当初他那样对待她,如今就这样一句冷漠的话,他就受不起了吗?尹爰息心中想着,手提起来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明别枝目光闪烁,假作什么都没看见,扬声唤道:“青禾!”
“你要什么我拿给你。”尹爰息面上有些不自在,他刚刚已经把青禾支开了。
明别枝无奈地笑了笑,挑衅道:“我要换衣裳起来,尹大公子方便吗?”
尹爰息的脸腾地红了,他当然方便啊!可是看她的神色,他若敢接口的话,这辈子大概就不用进这屋子了。
明别枝看着他,面前的他不如在京时那般洒脱,也没了上次在竺州时的病弱。一年不到,他似乎沧桑了许多,眼神也深邃了许多,好像一口井,充满了无穷的吸引力,让她陷了进去。
尹爰息见她一声不吭地望着自己,有些无措。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是不是没洗干净。虽说进屋前是擦了把脸的,但急匆匆地也没照镜子。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是不是她觉得自己碍眼,生气了,忙站起来道:“我这就去叫青禾!”
他原本低头坐着,此刻乍然起身,数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头脑一阵晕眩。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左脚被椅子腿一绊,直愣愣地往前扑倒。
明别枝被他唬了一跳,顾不上自己只穿了身单衣,连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把摔得七荤八素的那个男人扶起来。
“蝉儿,忘掉那些旧事,我们重新开始吧!”
尹爰息半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湛湛有神,注视着她。
明别枝蹲在那里,两只手好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从他肘弯撤离。尹爰息眼中的光黯淡了下来,自己慢慢站起,看着垂头坐在床沿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