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月早在进府之时就已经听二鲤提起过了,只是心里究竟有些发虚,因此并不同妻子讨论。此时见妻子语气生疏而平静,好像怀孕的并不是他的妾侍,而是无关人等一样,他无来由地觉得有些恼怒。然而这种恼怒却不便宣之于口,妾怀上了孩子,明别枝所表现出的正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正房太太所应表现的。
江寒月默坐了会儿,扳过她的身子:“怎么?不高兴了?”
“怎么会?”明别枝转身看着他,微笑道,“妾身既然无法替江家开枝散叶,有红轩代劳那自是天经地义。”
“不错,大奶奶这话有理。”
门口忽然暗了一下,江寒月侧头望去,看到汪姨娘扶着敏儿,好像阵风一般走来。
“姨娘不是身子不好吗?”明别枝迎上去安置她坐下,又喊青禾上茶。
汪姨娘一年中倒有十个月是身子不适的。江家人俱都心知肚明,她这是不愿意到正院服侍江夫人。其实明别枝反而高兴,这位虽不是正头婆婆,但毕竟是江寒月的亲娘,不能轻易得罪。自得堂多她一个,倒要更多几分顾忌。
“这不是听说大奶奶今日能出门了,想来是大好了。不然的话,平常也不好带了病气进来。”汪姨娘边说边让后边跟着的荍儿把食盒打开,“这是我刚叫厨房蒸的,孕妇吃了好补身子。”
食盒中是一盏熬得正是火候的燕窝,明别枝知道,汪姨娘这是把掌管厨房多年才攒下来的体己拿出来了。
难得生母做了件像样的事,江寒月面上露出丝微笑,卸去紧绷之色。
“姨娘来得正好,刚刚相公说起过几日带我去竺州一趟,偏巧红轩就怀上了。等我们离开之后,还得劳烦姨娘多来半溪阁几趟,照看一下红轩。”
汪姨娘瘦削的脸上顿时布满笑容。她知道这是把半溪阁托付给她的意思,显见在这位大奶奶心里,她的位置远比江夫人靠前。
“大奶奶客气了,大爷好歹是我生的,红轩肚子里更是我嫡亲的孙儿,自然是要好好护着的。”
江寒月轻轻咳嗽了一声,面露尴尬。明别枝不以为意,倒是敏儿提醒她道:“姨娘说话当心着点,别落到夫人耳中又成了话柄。”
“这是半溪阁,你当自得堂吗?哪来那么多耳目?”她嘴上虽不服输,心里大约也有些顾忌,终是不提这茬了。
“啊,还有一事,红轩既然有了身孕,那么抬房的事也该办起来了。”明别枝进房从妆台上取来张身契,“我刚把她的身契找出来。她是卖断的,照理说与她母家再无干系了,不过好歹是件大事,改天我让人去说一声,给几两银子就是了。红轩原本姓施,往后就恢复本姓,叫下人唤她施姨奶奶吧!”
“这都随你。”江寒月略有些不耐烦,眼睛看着那张红契离自己越来越近,“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她做了你的妾,这身契我拿着难免让人担心我趁机拿捏,不如就由你收着。”
江寒月推拒了一把,皱眉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何时这样疑过你?”
明别枝嘴角一弯,一缕讽笑浮上唇边。江寒月脸上火辣辣的,心知自己这话过于虚伪,他与红轩的开端不就是他怀疑了她么?
汪姨娘虽不知内情,不过见小两口神色不自然,也明白其中必有曲折,于是打圆场道:“大奶奶既然这么客气,大爷便收着吧!两口子何分你我,总不会落到别人手里去。”
“姨娘通透。”
江寒月将身契折了几折,叹口气道:“是我有错在先,怪不得你不放心。”
明别枝抿唇笑了笑,汪姨娘站起来告辞。
“姨娘不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落日的余晖斜斜地铺在小院中,清溪浅池中金光闪烁。汪姨娘朝西边点点头,拉着明别枝的手道:“不打搅了,有空到听风院坐坐。每回听丫鬟说你在巧篆居有说有笑,我这心里就有点酸溜溜的。”
明别枝陪着她走出院子,解释道:“平常怕姨娘嫌我聒噪,所以才没去。其实巧篆居去得也不多,秦姨娘听说我会点绣艺,这才喊我过去给小姑看看花样。”
“唉,只怪我没留住小米儿,不然也有个伴......”汪姨娘眼神一暗,喃喃自语道。
敏儿听到“小米儿”三字突然叫了一声:“姨娘!”明别枝诧异地看了看她,转头瞧见江寒月也是一脸凝重,似乎汪姨娘口中的“小米儿”牵连极大,连提都不能提。
汪姨娘浑身颤抖,泪水成串地从面上滑落,扭身往听风院跑去。敏儿跺了跺脚,胡乱地行了礼也跟上去了。
“小米儿是怎么回事?”
江寒月面色有一瞬的僵硬,又马上恢复了常态,道:“这几日你便准备着去竺州的事吧,我看陛下的意思,似乎即刻就要命人去南边修堤坝的。”
明别枝见他刻意回避,心底冷笑了一声。不过他既不说,在她心里回竺州远比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来得要紧的多,便也略过不再追问。
可惜的是,竺州终于没能去成。
因为任尚书的老母亲,那位身子一向康健的老太太任老夫人寿终正寝,驾鹤仙去了。
原本任家的事同江家也没什么关系,但由于任风回年纪不小了,如果在家守孝三年的话,那就是实实在在的老姑娘了。
况且照着规矩,任尚书此后会辞官丁忧。虽然照常理看,明光帝应该会夺情,但帝王心思难测。如果真返乡守孝的话,凭什么让相府嫡子等一个前途未测的姑娘三年呢?所以任家一不做二不休,决定在热孝中把任风回嫁了,这样也算不违祖制。
江清月娶妻当然是件大事,作为庶长子的江寒月无论如何不能离家远游。明别枝听到这个消息时躺在竹塌上翻来覆去,只恨自己命运不济,什么事都摊上了。
红轩这些日子孕吐好了些,俏丽的脸庞明显消瘦许多,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碧砌看她极为不顺眼,每天隔着西耳房的门指桑骂槐,看得二鲤和七轸都不忍心起来。
江寒月偶然听见也觉得不舒服,便同妻子商量。明别枝这些天正是气不顺的时候,嘲笑道:“你第一天知道碧砌的脾气?整一个拼命三郎,除非你把她发卖了。”
“你的丫鬟,我怎么卖?”江寒月哂笑一声,起身往西耳房去了。
天逐渐热起来的时候,任风回进了门。
江清月婚礼的排场自然不是江寒月娶妻所能比的。虽然仓促了些,但相府与兵部尚书府联姻,一应物件即便是临时置办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精品。这场大热闹一直持续了半个月,江家才算平静下来。
随后便是明新霁娶妻,这回轮到明别枝脱不开身了。去竺州的事一拖再拖,眼看天都入秋了,明别枝还是心浮气躁地在云岚城待着,连城门都没出。
红轩的肚子一天赛一天地鼓了起来。碧砌口干舌燥地骂了一个月,发现人家非但没什么影响,脸还越来越圆润,终于放弃了。
自从任风回进门,自得堂更是欢声笑语。明别枝同这位妯娌至今都是点头之交,极少搭话。奇怪的是,汪姨娘不再告病假了,每天总是赶在明别枝前脚进自得堂,明别枝一走,她就找个由头回听风院。
次数一多,江夫人就明白了,这疯婆娘是在防备自己有了亲儿媳,联合起来对付明别枝呢!
“你看看,好像寒儿和他媳妇在我手上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江夫人同任风回抱怨。
月前明光帝以兵部事务繁忙为由,未能允准任尚书丁忧的请求。任风回更是顺心遂意,连带着看明别枝都顺眼了许多。
“听说汪姨娘素来没心没肺,不成想对大哥还有几分真心。母亲别把这种小事放心里,半溪阁那边妻妾和睦,自得堂也省心不是?”
说到“妻妾”二字,任风回眸光发亮。这二字好像酷暑中的寒冰一般,令她极为熨帖。当初明别枝嫁给江寒月时,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江寒月从此会不会真的死心塌地地守着他的娇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既然能有红轩,当然也能有别人。
同江夫人说了会儿闲话,任风回走出自得堂。守在门口的是丫鬟玉醅,任风回皱眉道:“紫陌呢?”
“方才朱轮让奴婢来找紫陌姐姐,说是娘家太太遣人送了点瓜果来,让去清点一下。”
“多大点事,朱轮就不会数数吗?改天紫陌嫁了人,我们院里的日子还不过了吗?”任风回身边共四个贴身丫鬟,玉醅是最小的,极少跟着她出来。
玉醅垂着头觉得委屈,又听见她姑娘叹了口气,道:“我去花园走走,你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别让人看到你,也别回去。”
“啊?”
玉醅眨着眼睛,稚气的脸上满是不解。任风回看得心烦,干脆顾自扭身走了。
袅红轩外,木芙蓉繁花满枝。旖旎的粉色花瓣围绕着娇黄的花蕊,在绿叶间挤挤挨挨,娇艳夺目。
任风回站在树下,抬头望了会儿,微微感到晕眩。
“上回看到盛开的木芙蓉,好像是几年前了吧?后来总是错过。”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有道淡青的身影靠近她,将她揽入怀中。
“没关系,从此后你永远不会错过,我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