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来了!”
绡儿站在流芳堂门口看到明别枝扶着红轩进了正院,打起帘子脆生生地通报。
“进来吧,自己家里哪来那么多规矩。”明夫人笑着朝坐在左手边的任夫人道,“这孩子从小不在京中,拘束得厉害。”
任夫人比明夫人年长许多,一张富态的脸上满面和气,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想来大姑娘在府中就同我进宫看贵妃时一样,地方大,摸不准哪儿该去哪儿不该去,只好时刻谨言慎行,生怕出了错惹人笑话。”
明夫人面色惶恐,忙摆着手道:“夫人说笑了,怎可拿寒舍与宫苑相提并论?”
“一时嘴快坏了忌讳,不过当时心境是一样的,大家都明白。”任夫人欠了欠身,看了眼明别枝。
底下坐着的一位夫人闻言“叽咕”一声笑了,任夫人好奇道:“秋娘,你笑什么呢?”
“我呀,就是笑尚书夫人太过自谦。您一年到头在宫中的日子怕是比在自己家还多,这会儿说生怕出错谁信呢?再说了,就贵妃那样的圣眷隆重,谁有胆子笑话您呢?”
那叫秋娘的是礼部张侍郎的夫人,同她夫君一样最是舌灿莲花。因为口齿灵便,平素深得江夫人喜爱,因此这次也被请了过来。
“就是,京中的皇亲国戚中,论辈分起来,除了老太傅,就数您了!”
任夫人连连摇手,指着桌上一只锦盒道:“别瞎说,我们任家哪能跟人比?别的不说,就这盒子里的玉佩,整个云岚城再找不出第二对来。”
明夫人偏头看了眼,同任夫人道:“我眼拙,倒是没看出来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这玉通体莹白,润如油脂,内里好似流光溢彩一般。”任夫人拿起一块放在手心,又依依不舍地放了回去,“握在手中好像是握住了一团棉花,却又有贡缎的韧感,实在是难得的好料子。再看那雕工,流云纹好似随时变幻一样。这是宫里边养着的供奉亲手琢磨出来的,半年也未必能做成一对。平素我们在追捧的碾玉坊也算不错了,但同供奉的手艺比起来,那是提鞋子都不配的。”
“蝉儿见过母亲和各位夫人。”
明别枝弯着腰站在堂中,见一堆人坐在那里寒暄,好像根本就没人叫她来一样。
“明别枝见过母亲和各位夫人。”她站直身子,抬高音量,目光湛湛地注视着坐在主位的明夫人。
还是没人理她,众人都在忙着欣赏那对玉佩,似乎谁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便是江寒月特意送来的吗?我看看有什么稀罕的?”明别枝冷笑了笑,大步走到桌前,伸手便将玉佩连同盒子拿了起来。
“蝉儿不得无礼!”明夫人不悦地横了她一眼,道,“这么多贵客在这里,你也不先请安?这样冒冒失失的,将来如何做江家妇?”
明别枝将锦盒抱在怀中,顾自坐在了桌边小杌子上,可怜兮兮地仰头道:“女儿适才禀报过的,想来是因为女儿病中声弱,众位夫人和母亲都未听见。”
明夫人面上僵了僵,咄咄逼人的神色立时消退,换上了脉脉温情:“是我忘了,你既然身子不好,本就不该出门。”
”阿烟素来明理,今日怎么忽然糊涂了?大姑娘虽说脸色不好,但既然行动如常,想来是无碍的。来日若是进了江家少不得操持家事晨昏定省,难道身有微恙便推拒了吗?“
明别枝听了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口中道:“这位想来是外祖母大人了。您老人家教训的是,是外孙女怠惰了。”
厅中瞬时鸦雀无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你在说什么!”
明夫人不敢去看任夫人脸色,只死死盯着明别枝喝问。
明别枝满意地看着任夫人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低头笑了笑。
她自然不会真以为这位是明夫人娘家的长辈。
那日在长公主府上任夫人虽然也在场,但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她当时心情慌乱,也并未认清哪位是哪位。不过从今日就坐的位置和说话的口气来看,这位穿着身绛红缂丝袄裙的贵妇,显然就是今日挑事的主角任夫人。
她抬起头,一脸的无辜:“是女儿弄错了吗?女儿想着这位夫人年事虽高,但气度不俗,言谈举止之间可见身份尊贵,自然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母无疑了!况且如此当着母亲的面教训女儿,岂是外人所能越俎代庖的?”
“住嘴!还敢胡说!”
凭良心说,任夫人虽然比明夫人年长,且有点发福,但也算保养合宜,万万不像能做明别枝外祖母那样的年岁。但明别枝有了江寒月的那句话,又见她来者不善,自是卯足了劲往痛处撒盐。
但凡是个女子,不论到了什么岁数,对自己的容貌总是在意的。
“若有个大姑娘这样的外孙女,那也是我的福气。我虽果真有个嫡亲的外孙女,不过年纪尚小,即便长大了也未必如大姑娘这般花容月貌。”
张侍郎夫人斜着眼睛看看明别枝,笑道:“您的外孙女是金枝玉叶,岂是庸脂俗粉能比的?夫人也太过谦了!”
明别枝听着这话不善,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画了对柳眉的妇人,脸尖尖的,脂粉轻施,一张薄薄的唇边挂着丝恰到好处的恭维。
任夫人微笑着抬手取过茶盏,轻啜一口,神色趋于平和。她方才被明别枝一激之下怒形于色,但终究见多了风浪,就这么两三句话的功夫便已缓了过来。
明夫人也慌忙道:“这如何能比?真是羞煞人了!蝉儿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夫人便是任贵妃的母亲,她的外孙女乃是清鉴宫中最得陛下宠爱的菡萏公主。”
“啊?是吗?那蝉儿真是太唐突了!”明别枝取了络儿手中的水壶替任夫人添上茶,双手捧杯道,“夫人大人有大量,蝉儿以茶代酒,就算是赔礼道歉了!蝉儿只是看着夫人面目慈祥,这才先入为主地将夫人误认成了外祖母,并没有其他意思。”
任夫人似笑非笑地接过茶杯放在桌上:“你觉得,我会以为你有什么意思?”
“夫人觉得没有那便没有,我这不是怕夫人多想么!”
任夫人笑了笑,没再说话。明别枝正打算退到明夫人身后,突然听到那位张侍郎夫人又低“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屑。
这时候她的面容紧绷,看起来像有人欠了她十万两银子似的。
明别枝忍不住了,问道:“这位夫人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张夫人见明别枝看她,挑衅地扬了扬眉。明别枝心里暗骂一声“走狗”,面上丝毫不显,偏过头去看明夫人。
“啊,这位是今日送聘的贵客之一,礼部张侍郎的夫人。蝉儿若是不甚明了云岚城中待人接物之礼的话,可以向张夫人多请教请教。”
明别枝走过去同张夫人见礼,尚未开口便听到这位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姑娘生得姿容明媚,令人见之忘俗,还要礼仪做什么?”
“侍郎夫人这话有趣,礼仪同长相又有什么关系?莫非爹生娘养的容貌也有罪过?”
张夫人拿团扇掩了唇,轻笑道:“这话我本不该说,怕脏了大家的耳朵。不过若是不说明白了,我怕大姑娘也不懂。不知道大姑娘有没有听说过‘以色事人’这话?长得美貌的女子多半恃靓行凶,于稳重端庄上头就轻视了。”
明夫人柳眉轻皱,嫌恶地瞪了眼张夫人。明别枝却了然地点点头,抚平衣裳上的皱褶,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你做什么?”
张夫人警惕地坐直了身子。
“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百年书。蝉儿听了侍郎夫人方才所言,实在是醍醐灌顶,故此谢过夫人教导之徳。”
张夫人愣了下,但见她神色真挚,不似作伪,还以为她在自己的教导下知错了,不免有些沾沾自喜:“谢就不必了,你在礼数上虽不周全,好在还算谦逊,也不错了。”
“不过蝉儿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夫人能否提点一二?”
张夫人笑意更深,握住了明别枝的手:“但问无妨。”
“蝉儿书读得不多,但也知道以色事人固然是说女子狐媚惑人,平常也多用以形容美貌妾室。蝉儿身份低微,不过承蒙相府不弃,行的却是正室之礼。不知道夫人口中的以色事人可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