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砌见明别枝出了屋子,一路走一路晃晃悠悠,微一沉吟便知晓了她的意思,赶上来道:“姑娘大病初愈,慢着些走。”
柳嬷嬷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回头一瞧便呆住了: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好像瞬间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萎靡得似乎站都站不稳了。
“咳咳,劳烦嬷嬷久等了,这便走罢!”
柳嬷嬷呆了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凉嗖嗖的。
从遮墨院到流芳堂不远,秋风吹起时,落叶飞飞扬扬,好似一群群缤纷的蝴蝶。明别枝慢吞吞地走在前边,身侧的红轩搀着她的手,后面柳嬷嬷亦步亦趋,一脸的烦躁。
“姑娘,前边树下那个,是不是姑爷?”
明别枝抬头时,正好有片硕大的梧桐叶飞过她眼前。落叶飘然坠地,她看到路的尽头拐弯处,江寒月一身藏蓝锦绣衣袍,背着手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好像正午的日光一般,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丝毫不避嫌疑。明别枝被他瞧得忸怩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走了吗?”
江寒月不答话,抬眼看了看柳嬷嬷。红轩会意,忙转身同柳嬷嬷道:“嬷嬷先去同夫人回话吧,姑娘一会儿就去。”
“那老婆子先走一步。”
柳嬷嬷躬身行礼,目不斜视地越过二人,嘴角露出一丝鄙夷。江寒月冷冷的目光扫过她,对红轩点点头,眼中颇有赞许之色。
红轩见江寒月一改前态,终于正眼看了她一回,心情未免略有些激荡。正待多说两句时,却听见江寒月淡淡道:“你也走远点。”
她面上才刚泛起的红晕瞬间退却,眼睫轻闪了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水汪汪。
“你有话快说,还有事呢!”明别枝有些不快,红轩再怎么说也是她的人,江寒月凭什么这样颐指气使?莫非真如碧砌之前所说,他将自己当成了主人?
红轩可怜兮兮地依偎着明别枝,一双眼睛楚楚动人地注视着江寒月。
“嗯?”
江寒月神色凌厉了起来,剑眉下的那双眸子结了冰霜一般。红轩看到他眼中喷薄而出的嫌弃,好像她并非是个娇媚的小女子,而是一块甩不脱的旧抹布。
她的目光暗了暗,看样子他对她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奴婢告退。”红轩行了礼,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数丈外,这才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
明别枝眼睛眨了眨,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谁知道江寒月会不会出人意料地做点什么?这么一想,她便往边上的大树边退了几步。
江寒月注意到她的动作,挑了挑眉,手指好似无意地从唇边滑过。
明别枝的脸好像秋日的枫叶一般,羞色透过薄粉,清晰可见。
“叹什么气?几天不见,都病成这样了?”
江寒月的语调中不带半点关切,明别枝心头有些失望,抬头却看到他满眼的戏谑。
“明知故问。”脚下有一粒石子,她烦躁地轻轻一踢,石子骨碌碌滚到了江寒月脚边。
“都深秋了,小知了脾气还是那么坏,亏我得知任夫人指名要见你的面还特意折回来。”江寒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又道,“不过看样子我不提醒,你也知道怎么应对,不愧是我要娶的女人。”
明别枝不防他如此直白,脸色抑制不住地又红了红。想到他果然是特意为她而来,一丝暖意从心头漾开,温柔了她的眉眼。
“果真是来者不善吗?为什么?我可从来没得罪过任夫人。”
江寒月避开她灼灼有神的目光,莫名其妙地觉得心虚。他今日把玉佩送过来后本已走到了明府车马院,猛然看见明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匆匆跑来,招呼候在外头的轿夫们进去喝茶。
照着云岚城官宦之家一贯以来的规矩,纳征之日,全褔夫人于卯正随同聘礼出发。到女家后,主事高举礼书,由中门入,其余人等皆从偏门入府。女家家主率仆引入主事夫人后,由主事夫人亲手将礼书交给女家家主。随后家主奉上点心,誊抄礼书文字,并添上“允择期”字样交予主事带回。至此纳征之礼便算全了,其余事项由媒婆协助完成,四位夫人即可返回男家交差。
江寒月是等到礼书上完后才与明松照在书房见面的,当时便听说全福夫人去了后宅与明夫人叙话。待他与明松照话说完出来已经过了辰时,发现早该走的轿夫们居然还在,便多留了个心眼,顺嘴问了问小丫头。
这丫头便是绡儿,她虽未见过江寒月,但看他长相气度便知就是那位新姑爷。此时见他开口求问,生怕怠慢了这位贵客,于是不等他多问一句便吱吱喳喳地把任夫人打算见明别枝这事说了出来。
江寒月与任风回之间的纠葛虽说属于私隐之事,但两府女主人岂有不知晓的道理。想到今日早间在江家见到任夫人时候的情形,江寒月心里有些打鼓。他虽然自问无愧于心,毕竟是任风回嫌弃他出身低下在先,但就怕任夫人爱女心切,试图为二女儿出口气。
只是面对着一无所知的明别枝,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左不过是这位任夫人想替她女儿探探路,先压我一头。”
“什么?”江寒月吃了一惊,难道这事连她都知道?但看她神色又不太像,于是靠近了低声问,“你知道什么?”
“不就是你那嫡母看上了任二姑娘,想要娶她做儿媳?”
江寒月松了口气,随即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胡说八道,谁告诉你的?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哪来的消息?”
“咦?不是这个原因?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江寒月顿时语塞。那双眼睛明如清泉,让他想一想扯谎这个词都觉得是亵渎。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只得转身便走。
“你只需记住,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只管照你的想法来就是,别有什么顾忌。哪怕你揍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事有我。”
“我看你夸我装病还以为是让我示弱呢?”明别枝“噗嗤”笑出了声,原来是特地跑来给她撑腰的。
江寒月忽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看到她单薄地站在风中,好像秋光下一抹随时会消失的青霜。她与那个热烈得会将人融化的女子不同,她是柔和的,却又把坚韧藏在了骨子里。
他记起中秋那夜,她提着灯,他的耳边只有她沙沙的脚步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宁和,他曾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有过一瞬间的冲动,希望与这个女子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过一种简单而又快活的日子,就好像他所承诺的那样。于是他做了个美满的中秋梦,这是他会做梦以来,唯一一个不存在任风回的梦。
明别枝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便笑着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么?我这病容妆让你觉得软弱了吗?放心,我厉害着呢!”
江寒月扬眉笑了笑,倏然伸臂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除了这场婚事本身,我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要死了,又占我便宜!”
明别枝窘得满脸通红,慌忙挣扎着推他。江寒月低下头,静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只手揽着她,一只手掏啊掏的,摸出一只耳坠来。
“这只耳坠很孤独,期待着成双成对的日子。”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放松了手臂。
明别枝突然踮起脚尖,在他额头蜻蜓点水地亲了下,随即在翻飞的黄叶中,如一条婀娜的绿丝带般,慌乱而又匆忙地,往外飘去。
江寒月望着那越来越淡的身影,眸色渐深。他本以为他遇见的是一抹青霜,现在才发现,她其实是一星灯火,能照亮他阴郁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