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别枝像看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江寒月,那张在很长时间内占据了她旖旎梦境的脸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狰狞。她曾听说过他性情阴郁,但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温暖如春的。她以为他至少是喜欢她的,所以她才毫不设防地陷了进去。
她眨了眨眼睛,他的脸多具有迷惑性啊!那样的高洁,那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才更引得人飞蛾扑火。明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把人放在心上,却为他的偶尔一笑心旌动摇,从此难以割舍。
现在她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算计好了的,只是出了点偏差,所以他不得不委屈自己去牺牲色相。
又或者,他这个时候仍是在撒谎,即便是任风回,都是他算计中的一环。
因为她看得出来,他对任风回有多执着。而这样一个固执到近乎疯狂的人,对心爱之人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我对任风回,就同尹爰息对你一样,青梅竹马,以为来生总会与她度过。没想到她拒绝了我,因为我是庶出,而她想要的是当家主母的位置。”
“不一样,我与爰息哥哥从来不涉男女情爱。”
江寒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明别枝脸色一红,突然记起即便自己没这想法,尹爰息是明晃晃地想娶她的,这话似乎有些不尽不实。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
江寒月微微一笑,顾自说了下去。
“后来在清江上看到你,我觉得你是个合适的人选。你聪慧,泼辣,无所顾忌,同京城闺秀截然不同。我试着让自己相信,我能忘记风回,全心全意做你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只要你不负我,我也绝不会辜负你。”
明别枝闭上眼睛听着,夏日最后的几只蝉在夜色中哑哑地鸣叫着,传入她的耳际。江寒月的声音微带着磁性,娓娓诉说,好像有一种天生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相信每一个字。
“所以,你是想说,你曾经的许诺都是真心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和你厮守到老,护你一生一世。直到今日,我也还是打算和你共享来日的荣华富贵,举案齐眉。”江寒月的目光渐渐热切,“蝉儿,我对你没有企图。任风回是我从少年便开始做的一个梦,而你是真正走入我现实的唯一一个女子。你永远是我的妻,你的喜怒哀乐永远与我休戚相关。我今日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就是希望你能谅解,如果你曾爱过我,你一定能明白我的苦楚,我这一生的执念。”
“你让我好好想想。”明别枝倏然睁开眼睛,凝视着江寒月,“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的思绪实在是太凌乱了。江寒月,我在袅红轩外听到你们二人那些令人羞臊的声音时,我想过很多种可能。”
她闭了闭眼睛,清澈的泪珠从细腻的颊边淌过,留下两行水光。江寒月伸出手,轻颤着替她擦干。
“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会伤害到你。”江寒月钻出幔子,在帘外停留了半刻,“只是,命运如此。我如今欠你的,来日会加倍补偿给你。”
“你不怕我怒极生恨,将此事戳破?”隔着帘子,明别枝涩声道。
江寒月忽然笑了一声,语声含了丝轻蔑:“你能戳给谁听?”
“是啊,我能戳给谁听?”明别枝坐在帘内,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开了,碧砌问了句什么,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进来,吹熄了灯。
到处都是漆黑一片,睁着眼与闭着眼毫无差别。明别枝仰躺在滑溜的丝被上,感受着夏末深夜的凉意。
“祖母,您说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无论对还是错,日子终究一天天地过去了。
明别枝此后再去自得堂请安时,看任风回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落寞。任风回毕竟偷了人家的丈夫,即便性情再霸道也觉得不够理直气壮,因此一改前态,主动一口一个“大嫂”地与她攀谈起来。只是这样的殷勤中,不免带了些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得意和怜悯。
秋雨一天天地下着,明别枝身上又有点不爽利起来。她的心境也如同阴郁的天色一般,看不到一丝亮光。
她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颓丧。她好像看到自己正在走向一潭深水,渐渐淹没,透不过气来。她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但却无力自救,或者不愿意自救。
碧砌再是迟钝也感觉到了,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守着她。因为有好几次半夜醒来,她看到明别枝坐在半溪阁的水池边,望着水中的自己痴笑。
秋雨终于落尽,天气越来越冷。明别枝的悲秋似乎也随着秋雨消逝,碧砌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有天晚上,天边挂着半弯新月。青禾夜间起来解手,突然看到水池边坐着个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就着黯淡的月光,她壮着胆子细细辨别,发现居然是她的大奶奶。她知道,她的病又犯了。
“奶奶这么晚了怎么不睡呢?”她小心地靠过去,轻声问道。
“青禾,你告诉我,我去哪儿了呢?”
青禾心里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她听得懂她在问什么。
这个可怜的江大奶奶问的是过去的她,也许是初嫁的她,也许是刚入京时候的她,更也许是尚在竺州的她。但无论如何,不会是如今坐困愁城的她。
“奶奶,过去的您就在您的心里。只要您愿意,您永远是您,谁也改变不了,剥夺不了。”
明别枝愣了愣,茫然地看着青禾:“真的?”
青禾肯定地点了点头。明别枝低头坐着,一动不动,青禾也不催促,陪着她继续在池边坐着。
夜越来越冷,院子里慢慢铺上了白霜。就在青禾觉得自己快要变得僵硬是,明别枝突然抬起头,眼眸清亮,就好像金色的新月一般闪着光。
“你说得对。”
说完,她就如秋夜拂过的一道云一般,飘回了屋子。青禾站起来看着屋中灯亮灯灭,笑了笑。
她知道,大奶奶这回是真的想通了。
确实如青禾所想,第二天明别枝便又出现在了自得堂,并且与任风回有说有笑,不复往常幽怨地神态。
江夫人觉得这事有些诡异,不过她如今万事顺心,也乐于看到自得堂一团和气。江霜月深知任风回与大哥的那点事,见两位嫂嫂变得有说有笑,私底下与秦姨娘讨论了一回,不得其解。于是只能认定婚姻削去了任二姑娘的棱角,便感叹了几声。
好像只是那么一转眼的功夫,天就冷了。院子里的霜一日白过一日,北风也愈来愈冷冽。明别枝本就怕冷,天一寒便懒得动,于是接连几天告病,未去请安。
若是在平日江夫人必定敲打一番,但这些天自得堂有桩大喜事,江二奶奶被诊出了身孕。有这个好消息垫底,江夫人志得意满,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那点小错。况且她也担心明别枝动点什么手脚,不在眼前反而耳根清净。
江绪得知喜讯后也很高兴,坐在外书房教训江清月:“你是快当爹的人了,好好用功。虽说我们家不靠科举出仕,但若要陛下瞧得上你,你也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江清月臊眉耷眼地坐着,眼角瞟了瞟江寒月。
“父亲说得对。”江寒月嘴角含笑,嗓音温润,“二弟天资不错,前些天我还听陛下夸奖了几句,说虎父无犬子。”
“你就别虚夸你弟弟了,但凡他有你的一半,我也不必如此操心。”
江寒月这些日子颇受明光帝重用,已挂在工部名下主持了好些为人称道的事务,赢得满朝官员一致好评。
“儿子自然是不如大哥的!”
江清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恼了,站起来出了书房门。江寒月见父亲脸色大变,忙劝道:“父亲别着急,二弟近日情绪焦躁,缓几日就好了。”
“你多费点时间好好管教,不成器!”
江寒月见江绪怒意溢于言表,心神微凛。无论他如何出色,父亲始终把江家的寄托全放在江清月身上,才会如此严苛。
“儿子知道。”
江寒月是在萃玉桥下赶上江清月的。兄弟二人亲热地搂着肩踏过九曲桥,才刚进入荻花榭,江清月便大喝一声:“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吧!”
“何必这么大声?”江寒月把他摁在长椅上,笑道,“父亲刚说你浮躁,就不能忍一忍?”
“你说,你叫我怎么忍?任风回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我不能......”江清月又急又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泪如泉涌一般。
“难道你打算把这事告诉母亲?她这一生的指望全在你身上,你不怕把她逼疯?”
“我就是为了她所以才忍到现在!”江清月抹了把眼泪,愤然道,“我一发现自己不对劲就想说,就因为你提醒所以才瞒了下来。可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去求医的话,我未必会这么糟。还有那贱人......那贱人......”
江寒月把手负在背后,远望着萃玉桥方向。江清月一向听他的话,所以他才能以更缓和的法子实现计划。
“二弟,你的命根子是好不了的,不然的话,我会不帮你想办法吗?”江寒月在他对面坐下,同情地看着他,“既然不能从那上面去想办法,而又得维持你的脸面,不让人察觉出异常,我苦思良久,终于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计策。”
“什么计策?”
江清月蹭的跳了起来,明亮的眼睛中倾注了最璀璨的期待,以一种祈求天神的姿态俯视着他最信任的大哥。
江寒月唇边的笑意渐渐放大,他没说话,而是把头转向了荻花榭外。
江清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九曲桥尽头的桂花树下,身穿紫色衣裙的女子发髻高挽,翩然而立。江寒月对她招了招手,她启齿一笑,袅袅婷婷地踩着竹子桥,进了荻花榭。
“风回,你穿得这么少,当心着凉。”
江清月这些日子柔肠寸断,一边割舍不下对任风回的迷恋,另一边又痛恨她红杏出墙。这一刻见她在冷风中衣着单薄,目光中满是心疼。
他伸出伸臂去揽她,任风回柔软的腰肢一摆,避过他的手臂,歪到了江寒月怀中。
“还真有点冷了,你给我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