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别枝目光凝固在父亲脸上,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夸大其词吗?”
明别枝摇摇头,道:“我只是笑父亲旧习难改。当年靠着小江氏才得以在京中百尺竿头,如今又指望着卖女求荣,把已嫁的的女儿送给太傅家。难道你不怕江大公子因此发怒吗?”
“我这是成全你!你以为你在江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若江家还把你当长媳,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好歹我也是他家的姻亲!”
“您不还是尹尚书的世交吗?怎么,他们不肯拉您一把?”
明松照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皱眉道:“跟你直说也无妨,自从出了你三妹妹的事,太傅府已经将我拒之门外了。”
这倒是明别枝没想到的。不过转念一想,当初尹太傅欣赏的是她父亲的才华和人品,如今自然是失望了。
“那您凭什么以为尹家会因为我而提拔您?”
“就凭尹爰息是太傅最喜欢的孙子!凭他替你挡刀子!”明松照被问得有些心浮气躁。
“父亲以为尹爰息挡的是谁的刀子?”明别枝缓缓从榻上站起,粉面冰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明松照。
“父亲是成全我牵挂尹爰息的心意,还是成全我今生的死局?”
屋子不大,即便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终究还是走到了明松照跟前。
“或者,父亲希望的是,用我的性命成全您的官位?”
她的嘴角挂着冷峭的讥笑,眸光凌厉逼视着她的父亲。这个从她出生起就缺位的男人,在索取利益时却毫不手软,从来不会去想该不该,或是能不能。
明松照勃然大怒,腾地从椅子上站起,伸手往女儿脸上扇去:“胡说!”
明别枝眼明手快,紧紧攥住那蒲扇般的巴掌:“父亲这是被我说破心事,恼羞成怒了?”
“就算我真是这样想的,你身为明家长女,为了明家前程,做出牺牲也是应该的!”
明松照把手抽回,冷冷地盯着女儿越来越苍白的脸。
“父亲别忘了,我早就不是明家的女儿了!我是江家的人,即便有一天为江寒月所弃,那也是以后的事!”
“啪!”
明松照的巴掌还是落到了她的脸上,五个鲜明的指印浮出莹白的肌肤,宛若五道胭脂痕。
“还有一边呢,”明别枝一个指头点在面颊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的父亲,“我一向知道父亲是个威风的,刚来就打了阿晓,今日打女儿也是小意思。”
“你以为我不敢吗!”明松照见女儿挨了一巴掌毫不示弱,心头怒火中烧,“你生来只会碍事,为什么不去死!”
他高高抬起了另一只手。明别枝自嘲地闭上眼睛,不愿意看这张绝情到令人心寒的脸。
“你当然没什么不敢的!”
大门砰地一声,白发苍苍的明老太太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明松照一见之下顿时呆住了,惊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的话,我的宝贝孙女都快叫人卖到京城去了!”
明别枝暗暗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事是父亲手笔的话,她方才就不会喊出去以至于惊动了祖母。现在看老太太急怒攻心的样子,她心里一阵阵地发紧,当下也不再去管明松照,跑过去扶着老祖母坐下。
“怎么会?儿子是想着蝉儿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总不能一天到晚在竺州待着。江家如今一团乱麻,还需要她这个长媳去主持家务呢!”
明松照讪笑着解释道,一双眼睛四下里乱转,不敢迎上老太太犀利的目光。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打算送蝉儿去尹家呢!我是年纪大了,耳也聋了眼也花了,只求身边有个贴心的孩子给我送终,那我死了也算瞑目了!”明老太太拉着孙女的手,眼睛盯着明松照的脸。
明松照揉了揉脸,陪着笑道:“母亲康健着呢,况且阿晓不还在吗?难道母亲独疼蝉儿,阿晓就不是您的孙儿了?”
“别跟我装蒜,你知道我的意思!”老太太支起拐杖指着儿子,“就一句话,我要留蝉儿在身边,你应还是不应?”
“蝉儿不懂礼数,我做父亲的有责任教导她。”看着老母亲声色俱厉,明松照面露惧意。但一想到那顶失落的乌纱帽,他的胆子便又壮了起来。
“留不留?”老太太手掌用力,拐杖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伛偻着站在屋中,好似风一吹便会倒,却又像天兵天将一般威风凛凛。
“祖母,您消消气,蝉儿不走。”
明松照满怀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硬着头皮道:“请恕儿子不孝!”
“我打你个不孝子......”老太太浑身战栗,用尽全身力气甩起拐杖。棕色的楠木拐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黯微的光,虎虎生风,眼看就要砸落在明松照的头顶。
倏然,人影一晃,明松照往边上躲了躲。老太太一棍子落空,整个人顿时往前倾倒,直愣愣扑倒在地上。
变起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明别枝看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掌间似乎还留存着祖母手指的余温。
“祖母!”
“老太太!”
“快,喊大夫!母亲!”
屋中纷乱,惊叫声和哭泣声混成了一片。可明老太太却毫无动静,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已然与她无关。
秋风携带着冰凉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这一片土地上。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在石缝中停留片刻,瞬时便积满了,流向四面八方。
明别枝坐在老太太床边,目光呆滞地望着屋檐下不间断的雨滴。自从那天摔倒后,祖母便再未醒来,大夫看了看只是摇头,说让准备后事。
明别枝不相信祖母就这么狠心,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人疼。不管大夫怎么说,她还是死缠硬磨着求他开了方子,每天亲自熬药,亲自喂食。
只是那药虽然入了老太太的口,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用处。
明松照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老太太就此撒手人寰,他就是丁忧之身,更难有起复的机会了。
不过幸好,机会自己来找他了。
这一天,明家老宅前的窄街上围满了人,四里八乡的闲人全都拥在道边看热闹。明家老大出了事被夺官他们是知道的,所以当一长列车马浩浩荡荡经过窄街,在明家门前停下来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郎君生得俊俏!”街边一个胆大的婶子轻佻地喊道。
刚从马车上下来的青衣男子面色微冷,一双比秋雨更寒的眸子扫过说话人的脸。那婶子吓了一跳,立时住了嘴,低着头不敢作声。
目送着青衣人进了明家,她才敢絮絮叨叨地同伙伴抱怨:“夸他都不行?”
“你瞎说什么呢,那可是明大姑娘的夫君!相府的大公子!听说这次平叛有功,深受陛下器重!”说话的是个梳着一字髻的妇人。
“你怎么知道?”
妇人斜了她一眼,道:“我相公就是给明家送菜的。早几日明家的厨房就开了单子让准备了,我相公多问了一句才知道他们家大姑爷这几天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