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什么难过的?”江寒月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院子,目光停留在墙边的一丛菊花上。
那是一丛重楼黄菊,原本应是极为娇艳恣意的,但在这个季节已染上了霜色,显出肃杀的味道来。
“近来任夫人与江夫人过从甚密,听说二人私底下已有婚姻之约。”江浸月眨眨眼,道,“你猜是哪两个?”
任家素来家风严谨,这一代的家主任尚书房中仅有一妻一妾,生了三女二子。长女入宫为妃,长子娶了兵部李侍郎的女儿,其余皆未婚配。
“难不成是你与任家三姑娘?”江寒月嘴角隐去一丝苦涩,嘲笑道。
“哎,任家三姑娘便是庶出那位闺名笙歌的吗?倒也不赖,听说比任贵妃更美貌些。”江浸月说起美人头头是道,眉飞色舞,“我听楼里的琐儿说,她被叫去尚书府唱清曲时碰见过三姑娘,那姿容,皎似明月,清如深泉,鲛绡给她提鞋子都不配。”
烟溪楼其实有两座楼,烟楼临街,住在其中的姑娘卖艺又卖身,鲛绡便是花魁。溪楼藏在烟楼后头,住着卖艺不卖身的清倌,歌喉最动人的就是琐儿了。虽说各占胜场,但烟楼和溪楼姑娘一向互不对盘,老死不相往来。
江寒月嘴角扯了下,站起来道:“我回去了。”
“欸,不对啊,怎么说到三姑娘身上去了?”江浸月有点傻眼,“你真不想知道任二姑娘的事?”
“不想知道。”
江浸月那话一出口,江寒月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前个月七轸所言犹在耳边,如果说那时他并不全信,那么此时,他已经确认无误了。
他能理解任风回把主意打在了江清月身上,因为江清月有他所无法给予任风回的东西:相府冢妇的地位。他更理解江清月对任风回的无法拒绝,因为任风回本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令人流连不舍。冷漠如他都能心甘情愿地被任风回驱使,更何况比任风回还小一岁,自幼便在江夫人羽翼下生长的江清月。
可是即便有千万个理由去说服自己,江寒月也仍然抑制不住内心撕裂般的疼痛。他曾在任风回身上倾注了他所有的少年梦想,过去的数年间,他仅有的绮丽梦境,无一不与任风回有关。
而今,任风回非但弃他而去,还将成为他的弟媳!不久的将来,他不得不接受本该是他的妻子的任风回与他的弟弟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原该属于他的江家家业,原该属于他的任风回,全都到了他的弟弟手中!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吗?
不,他从来没打算放弃属于他的东西。
江寒月的脸上好像结了层冰霜一般,越来越冷。江浸月看得心惊胆战,想要安慰他一句,又觉得无从安慰。他由衷地感激自己母亲,当年要是进了府,恐怕更尴尬。
过了会儿,他忽然看到江寒月眼睛眯了眯,嘴角上扬勾出一抹浅笑。那张脸上的冰块似乎在瞬间融化,春暖花开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既然作了这个选择,那么也好,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江浸月心里微微发凉,他还以为他的这位哥哥早已忘了任风回。如今看来非但没忘,更因为她的绝情,让他起了报复的心思。
南边院墙上的一扇小门吱呀一声,走出个窈窕多姿的妇人来。江浸月冲过去挽住她,笑道:“娘,寒月哥哥来了。”
“澹姨。”江寒月点头为礼,唤了一声。
来的正是江浸月的生母澹澹,烟溪楼的老板。虽已过了最鲜艳的年纪,但眉目间风情依旧,一身水绿袄裙面上绣了三两支折枝碧桃,别致而又妖娆。
作为昔年名动云岚城,风靡吉庆坊的花魁,澹澹年轻时色艺双全,是众多风流公子竞相追逐的对象。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最负盛名的时候,她遇见了那是尚还是个浊世佳公子的江绪,春风一度后便终结了花魁的日子。
这座城中,澹澹最怨恨的人在相府,最感激的人也在相府。若是没有江绪,她也许会在人老珠黄时择一恩客从良,平淡余生。而若是没有江寒月,她的儿子将毫不意外地成为吉庆坊中五毒俱全的混混。
所以她关注江寒月的喜怒哀乐,同关心江浸月一般。
“既然来了,吃了饭再走吧,我亲自下厨。”
江浸月听得咂了咂嘴,涎着脸道:“不容易啊,能吃到亲妈的手艺。不过寒月哥哥走便走了,这不是还有您的亲儿子在嘛!”
澹澹一把扯起江浸月的耳朵道:“你想得美,你若是留不下大公子,今日就别吃饭了!”
江浸月龇牙咧嘴地苦笑着,嘴里不住抱怨。江寒月看他抱怨归抱怨,眼睛里却满是欢喜,不由羡慕极了。
他也有亲娘,可他的亲娘从来不同他这般亲昵。
“澹姨盛情,寒儿岂有不领的道理。”
江浸月高兴得在院子里绕着株桂花树走起了鸭步,绕了一圈得意道:“不是我吹,我娘一下厨,即便是住在吉庆坊外的都能垂涎三尺。”
“少贫嘴,进去给我烧火!”
澹澹拽着江浸月的胳膊往厨房走,回头又殷殷嘱咐江寒月:“大公子先进厅中喝口茶,一会儿就好。”
江寒月望一眼冷冷清清的厅堂,又看看烟火气息浓郁的伙房,笑道:“澹姨不嫌弃的话,寒儿可以帮您打个下手。”
“嘿呀,江寒月你转性了啊!果然澹澹姑娘风度无双,折服天下英才啊!”
澹澹笑容满面地迎着江寒月说了声“好啊”,回过头立即收起笑脸,抬腿就是一脚,骂道:“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滚去灶间烧火!”
“娘,不是有仆妇在吗?”
江寒月听到他幽怨的声音从厨房传出。随即是“呯”的一声,澹澹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给了江浸月一下,于是江浸月嚎叫了一声。
“老娘就喜欢你烧火,看着你烧火我心里开心,烧出来的菜味道就好!”
江寒月在屋外听这对母子你来我去地斗嘴,不觉间嘴角上扬,方才因为任风回引起的那点不快逐渐退散。好像一场秋风吹过般,浮尘消逝,只余下了心平气和。
他不由想起了他的婚事,他会与那个小知了成婚,然后生几个孩子。他的孩子们也会围绕着小知了,每日叽叽喳喳,从此他的半溪阁再不复往日的清净。
这样的场景他如今一点都不觉得厌烦,甚至还有隐约的期待,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放下了所有执念的期待。
江寒月微笑着迈入了厨房的门槛。
他从来不曾料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离云岚城最热闹的风月场的后院,遥想这世间最具烟火气的生活。
澹澹的手艺果然不错,江寒月在她的拳拳盛意下还喝了几盅酒。告辞出门之时,澹澹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道:“大公子是聪明人,想必不会不懂得惜取眼前人这句话。其实谁在年少时没做过梦呢?只是梦境终究不是现实。”
“澹姨也觉得那只是梦一场?”
澹澹窖藏的美酒馥郁甘醇,后劲却足。江寒月酒量本来不错,此时也略有些上头了。如果实在平时,他绝对不会随意同人吐露心事,但此刻他觉得,澹澹不是外人。
“大公子觉得是梦,那便能事如春梦了无痕。大公子如果纠缠不放,那就不一定了。”
澹澹说完福身为礼,轻笑道:“妾身今日僭越了,大公子走好。”
江寒月转身走出巷子,耳边一直盘旋着澹澹的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巷外秋光灿烂,街道上车水马龙,叫卖吆喝声夹杂着烟溪楼姑娘的娇声软语,不断地吹入他的耳中。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醉了,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前面那个人越看越像明别枝呢?但那人穿的分明是男装,大摇大摆地进了烟溪楼,还站在门口远远地盯了他几眼。
江寒月揉了揉眼睛,喟叹一声,心道真是中了邪了,好端端地居然以为她会来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