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需要帮忙吗？”

　　明别枝才刚翻过墙，一只手伸过去勾住一根树枝，便听到树下有人说话。

　　她收回手，低头下望，看到叶姨娘站在浓密的树荫中，仰着头，面带浅笑。

　　“啊，姨娘，你怎么来了？看到余嬷嬷了吗？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叫门叫了半天都没人应。”

　　她一边说一边伸脚去够斜伸出来的树枝，刚刚她看清楚脚下就有条比较粗壮的枝干，只要一只脚踩实，爬下去就轻松了。

　　“没余嬷嬷在，大姑娘不也进来了吗？若是她在的话，姑娘与姑爷上哪儿找机会卿卿我我去？”

　　明别枝见叶姨娘语中含有调笑意味，想到自己与江寒月的婚姻之约，不由红了红脸。她一边从树上爬下来，一边思索。叶姨娘不知听见了多少，虽说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不过传出去总不大好听。

　　如此一走神，脚下便溜了一下，整个人倏然跌落。这树说高不高，但她落地时碰巧踩到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脚踝扭转，剧痛瞬时袭来。

　　“哎呀，大姑娘还好吗？怪我，只顾着说话，居然没来得及接一接姑娘！”叶姨娘忙不迭地搀起明别枝，低头撩起裙摆一看，“肿得跟个馒头似的，得赶紧化瘀才行！我扶你到那边亭中坐一坐，好歹先揉揉。”

　　明别枝试着走了走，脚一触地便是扎心地疼，只得点点头道：“那只能劳烦姨娘了。”

　　“大姑娘哪里话，二爷生性孤僻，多亏大姑娘平日里常去千叶居走动，他脸上才多了点笑影子。”

　　明别枝听得十分不好意思。虽然她也觉得明清晓很可以接近下，但为免麻烦，“时常”二字实在是算不上，于是讪讪道：“倒也没有经常去，偶尔去看看，好歹是亲兄妹，我看阿霁倒是常去的。”

　　叶姨娘小心翼翼地把她搀扶进亭子，拣了临水的干净椅子坐下。又把伤腿抬高，搁在自己身上，随后才十指轻舒，替她揉捏脚踝。

　　“姑娘要是累了就在扶手上靠靠，逛了有半天了吧？”

　　明别枝是真的有点疲乏。今日她从正院出来后先回遮墨院看了看躺着叫唤的碧砌，可怜好好一个姑娘说上两句话就往净房跑，连红轩都有点心疼。

　　过了阵子前头开宴，遮墨院也有应景的菜色送到。她见碧砌如此也没心思吃饭，看到有碗寿面放着，随便扒拉了两口。

　　幸亏碧砌下午终于止了泻，喝了点清粥昏昏沉沉地睡下。明别枝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交代了婆子好生照顾，这才依着明松照的吩咐，出门找明晨曦明汀兰逛园子。

　　谁知一直找到了后园，也不见这对姐妹的踪影。正想返回遮墨院时，突然看到烟波湖上的莲叶随风翻动，荷花虽然已经凋谢，满池子的莲蓬倒也青翠可爱。湖边有小舟一条，她记起当初在竺州时的随性，便拖着红轩上了舟子，打算采些莲蓬玩。

　　没想到就是这么巧，莲蓬没采几个，自己的终身倒被人采走了。

　　明别枝思绪翻涌，肚子不合时宜地“叽咕”叫了声。叶姨娘忍不住笑出声来，从怀中摸出一个酥饼道：“大姑娘是饿了吧？这会儿也没什么好吃食。这个酥饼是方才夫人赏的，我闻着香，本打算给三姑娘留着。大姑娘既然饿了，那便吃了吧？”

　　“多谢姨娘。”酥饼果然很香，明别枝也不客气，三五口吃完。

　　“姑娘闭会儿眼睛吧？这淤青有点重，得费点功夫。”

　　叶姨娘的声音软绵绵的，尤为催人入眠。明别枝眼帘下垂，望见亭外池水倒映着晚霞，漾开了一圈圈的波纹，她越发觉得眼皮滞涩，于是合了眼道：“我睡会儿，等好了姨娘叫我。”

　　叶姨娘应了声，她的手劲不轻不重，绵密地抚摩着明别枝的脚踝。伤处被按压得火辣辣的，疼痛却消了许多，明别枝舒服地咿唔了一声，脱口而出：“姨娘，你太能干了，阿晓有你这样的生母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叶姨娘手上忽然停了一瞬，随即又按了下来。明别枝迷迷糊糊地躺在椅上，半梦半醒间听到她喃喃低语。

　　“大姑娘说反了，有我这样身份低贱的生母，二爷才会福薄至此。”

　　“姨娘待阿晓体贴入微，他怎会福薄？”明别枝说完打了个呵欠。

　　“大姑娘生来没了亲娘，自然不知道一个母亲对孩儿的拳拳之心。只要是对他好的，哪怕粉身碎骨，当妈的也是心甘情愿的。”

　　明别枝点点头，眼皮渐渐沉重。

　　“大姑娘可能不知道，江大公子十几岁时曾在明府家塾借读，与大爷算是半个同窗。后来皇后娘娘开恩，召了大公子进宫做太子伴读，才离开了这里。”

　　“我好像听谁提过一句，不是很清楚。”

　　叶姨娘眼望着天边血红的晚霞，悠然道：“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说清楚。那江大公子虽然性情冷漠，却最是念旧，即便进了东宫也没忘记明家，所以时不时地从崇庆坊过来探望，顺便在外书房指点大爷文章。”

　　“三姑娘从十岁开始，就跟着在家塾旁听，认识了江大公子。后来江大公子去做伴读，三姑娘把他每回来的时间打听得一清二楚，专门在外书房等着。说来也怪，江大公子虽然不亲近旁人，但从不远着三姑娘。只要三姑娘缠着他说话，他总是耐耐心心，从无恶言。”

　　“三姑娘人虽小，心却不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把江大公子放到了心里，并以为他对她也有情。现在想来，那只是因为江大公子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妹妹，不忍心不理睬她罢了。”

　　明别枝隐约觉得不对，她们之前分明在说明清晓，怎么绕到了明汀兰身上？

　　她正觉得奇怪，忽然听见叶姨娘叹了口气，手上慢了下来。

　　睡意越来越沉重。明别枝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敢睡下去，似乎只要一睡着，就会有什么不测。

　　于是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叶姨娘正怔然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怪不得三妹妹在芒种那日如此捉弄我。”她强自支撑，整理着思绪，“既然她想嫁给江寒月，而二妹妹不愿意嫁，那让她顶上便是，何至于如此呢？”

　　叶姨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她没睡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片刻过后，明别枝听见她低声道：“年龄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命不好。你没了亲娘也仍是嫡出，可兰儿即便有两个娘，也不配嫁入相府。因为她是庶出，嫡庶不分是世家大忌，但凡有法可想，没谁愿意娶个庶女进门。江大公子若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庶子，兰儿倒也配得上，可他终究是相府的庶长子，你爹没脸同相爷提议嫁个庶女过去。”

　　“庶女？”明别枝觉得上下眼皮好像粘到了一起，越来越糊涂，“三妹妹不是母亲生的吗？怎么会是庶出？”

　　叶姨娘眼眸低垂，不再作声。

　　她是明夫人的陪嫁，略有几分姿色，因此入府后一直被防备着。这样战战兢兢到了明新霁出生，她才寻到机会接近明松照，随后怀上了明清晓。

　　但从此后明夫人便更是将她当成了劲敌，每日冷言冷语相待。明松照唯恐惹夫人生气，也跟着疏远了这个已生了一子的妾室。

　　那时她尚还年轻，决计不肯服输，便趁着明夫人再次怀胎，与明松照在耳房勾勾缠缠。明夫人二胎尚未生产，她便又怀上了。

　　明夫人这一胎怀得本就凶险，得知后气得仰倒在地，导致早产。因早产了一个月，明晨曦自小体弱；而明夫人也因勉力生产伤了根本，生了女儿后腹中再无消息。

　　半年后明汀兰呱呱坠地，明夫人恨犹未消，孩子一出生就夺了过来，养在身边。叶姨娘自知理亏，不敢有半分怨尤，只能尽心尽力服侍主母。因明汀兰成了她任性的牺牲品，叶姨娘一直心中有愧，对这个女儿便百般宠溺，凡是有所求，她定然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