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别枝这次入宫难得地乖巧顺服,江后心情大好。一改往常的挑剔,她这回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侄媳识大体明大礼,因此花园中二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江后虽然喜爱花卉,但在这上面并无造诣。反倒是明别枝因为长在江南温暖地带,见多识广。御花园中花木品种虽多,她却有大半认识。
望云见二人弃去了剑拔弩张,暗地里松了口气,转身叫人去拿了点酒菜过来,在附近的亭中摆开。
满园子菊花的芬芳中忽然渗入了一缕沁人的酒香,江后疑惑地看了看望云。
望云解释道:“大奶奶进宫时辰早,奴婢看娘娘也不像打算留饭的意思。干脆就自作主张,准备了些点心。”
“你倒是操心。”江后指指那酒壶酒杯,佯怒道,“这也是填肚子的?”
“赏菊岂能无酒?古人云,闲尝黄菊酒,醉唱紫芝谣,想来是极为清雅之事。”望云边说边提起酒壶,斟满了两个杯子。
“在这深宫之中,哪来闲情唱紫芝谣呢?”江后自嘲地笑了笑,携起明别枝,“不过无妨,醉里或许能做上一梦。难得有这机会,你陪我同饮。”
明别枝眼神瑟缩了一下,勉强跟着在亭中坐下。当初在清江遭祸之后,她深悔醉酒误事,因此发誓再不沾酒。但今日好不容易引得江后对她的态度有所改观,如果此刻坚拒不饮,只怕会前功尽弃。
想到这里,她抬起脸赔笑道:“娘娘若是不嫌弃侄媳量浅的话,侄媳也就不客气了。”
望云把一盏酒递到她手上,笑道:“大奶奶莫慌,娘娘宫中私藏的美酒只是闻着醉人,却不辛辣,更不至于醉得人回不了家。”
江后举杯一饮而尽,一双沾了点沧桑的眼眸盯着明别枝,隐约有些戏谑之色。明别枝虽然相信望云所言,心里始终有点不踏实。她原本打算求个情浅抿一口,没料到对面的江后如此豪爽,只得硬着头皮饮尽。
这酒虽然确实味淡,不过多少也有些醉人。幸亏江后也没耐心同她推杯换盏太久,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望云,和她一道走回了凤仪宫。
江寒月早就抱了阿狐在殿外等候。暖洋洋的日光下,他坐在凤仪宫庭院中的一张摇椅上,笑容浅淡,青衣如洗,怀中一只绒球般的猫咪在打瞌睡。明别枝方才喝了点酒,此刻迎着风走上一程不觉有些上头,乍见此景一颗心不由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她站在门廊的阴影下,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恍惚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天。那时候他也是一袭青衣,清雅得如同九天谪仙一般不沾尘俗。她曾以为她摘下了高空中清寒的孤月,然而寒月始终是冰冷的,她怎么捂得暖呢?到头来反而冻伤了自己。
望云见她呆呆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江后也含笑打趣道:“果然是年轻人,才不过一两个时辰没见,就好像隔了三秋似的,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到夫君身上去。”
明别枝摇了摇脑袋,这才注意到望云满脸的戏谑,猛然醒悟过来。想到刚才自己毫不掩饰的目光,面上泛起一阵阵的羞色。
江寒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抱着阿狐,一手挽起妻子,对江后道:“姑姑既然不留饭,侄儿这就回去了。”
江后啐了一口,骂道:“滚!我不留饭?是谁生怕宝贝夫人不自在,特意交代了不吃饭的?”
江寒月一边抬腿往外走一边回头道:“姑姑宫务繁忙,侄儿哪里敢打扰呢!”
“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了,我怎么听说你近些天与老三过从甚密?”江后忽然记起这一茬,伸手抓住了江寒月宽大的衣袖。
“都是嫡亲的表兄弟,我又不好意思总往太子府跑,免得让人误会我眼馋他府里的那些美人。安王府跟相府离得近,有时候从宫里出去顺脚就拐了去。”江寒月嬉皮笑脸地答道。
太子府竣工没多久,安王便吵闹着也要搬出宫去。明光帝被他缠得无法,于是随意捡了座空置着的府邸给他,碰巧就在江府附近。
“跟我贫嘴!”江后明知道他不尽不实,却也并不在意,只是警告道,“你别听你姑父胡说,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轻言废立。况且昀儿不就是在女色上面出格了点么?这算什么大错?倒是老三与朝臣往来过于频繁,你得了机会帮我提醒他。”
江寒月连连点头,道:“那是侄儿份内之事。姑姑放心,安王殿下如有异动,侄儿就算拼着一死也会阻止他犯险。”
“算我没白疼你!”
江后嗔了他一眼,又笑吟吟的拍拍明别枝的肩膀,捏了捏她的脸,道:“醉美人,出去可别冲撞了谁。”
“姑姑说什么话,皇后娘娘的侄媳妇,还怕冲撞哪个贵人?”
江后忍俊不禁,挥挥手自己先进了凤仪殿。望云把小夫妻送出宫门,看着他们往巷道中走去。
明别枝晕晕乎乎地被拽着,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见江寒月牢牢地牵着自己,她手上用劲,想要挣脱出来。江寒月不知道安的什么心,面色平静得毫无波澜,手却如钢索一般牢牢束缚着她。两个人各自较着劲,走路就有些歪歪扭扭起来。
快到清鉴宫正门时,一驾马车呼啸而来。江寒月一瞧见车门徽标便拉着明别枝在路边低头肃立,以示恭敬。
马车却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翠衫宫女同车内说了句什么,一声清脆悦耳的笑声传出车外。
“是江大公子吗?”
江寒月皱了皱眉,紧走几步赶到车前:“贵妃娘娘明鉴,正是臣下。”
“今日进宫是来看望皇后姐姐的么?听翠翘说,江大奶奶也来了?”
江寒月朝明别枝招招手,明别枝会意,走到车前道:“回娘娘,臣妇也在。”
翠翘转身将车帘掖上一半,任贵妃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那是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明眸璀璨,宛若夜空中的星辰。
明别枝看得呼吸窒了窒,心里暗道:“怪不得任贵妃能宠冠后宫,与她相比,任笙歌美则美矣,实在是少了灵气。”
任贵妃瞧了她一眼,又立刻退了回去。她头上的飞天髻正中戴着只金凤步摇,长长的珠串晃荡着,勾住了丝帘的边缘。
“哎呀!”她低呼一声。车里似乎有人低笑了笑,随后一只骨节匀称的大手伸出帘缝,解开了珠串。
明别枝跪在地上,看得傻了眼。任贵妃似乎又说了几句话,但她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这事过于诡异,为什么车内竟会有个男子?
而且看情形,那男子绝非是明光帝陛下。不然的话,江寒月绝对不会不提。
直到宫道上只剩了两道车辙印子,她还木然望着车驾远去的方向。江寒月好笑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道:“别胡思乱想了,车内的是老三。”
“啊?”明别枝更糊涂了,“三殿下并非贵妃所出啊,怎能与她如此亲近?”
江寒月嘴角浮上一丝暧昧的笑,顾自在前快走,并不回答。
明别枝想了片刻才回过神,小跑着追上他道:“刚才皇后娘娘说你与安王殿下过从甚密,这是真的对不对?”
“不错。”江寒月站在桥上,对她的反应速度甚是满意。
明别枝这时候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如果不是江寒月早知安王与贵妃之间的隐秘,安王怎会明知道他们夫妇站在车外,还毫不避讳地替任贵妃解困?如果江寒月不是安王的心腹,他又如何能坦然地面对这种私情?这种欺君乱伦之事一旦被人知晓,即便安王是明光帝最宠爱的儿子,也必定落得身首分离的下场。
可是安王怎么会?又怎么敢?任贵妃又是怎么想的?
明别枝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她在江寒月身边驻足,理了理思路,“娘娘说安王殿下意欲取太子而代之,也是真的?”
江寒月轻笑一声,手指头戳了戳明别枝额头,道:“他若没有这野心,我何必与他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