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上演这一场闹剧,除了瑶安和明夫人心里是真的窝火,其余几位尽皆吐了口气,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原本以为明詹事能借着这场婚事攀上高枝,使得两家关系更加紧密。没想到尹家大公子属意的明大姑娘竟有了婚约,虽说江家也算京中名门,但一个庶子怎能与太傅嫡长孙相提并论?
况且人还未嫁过去,背地里来往看样子倒不少,既打了长公主的脸,又丢了明家的面子。可见这位大姑娘虽然长得美貌,行事上却过于随意。
尹爰息今年十八岁,正是择婚的好时候。妹妹尹爰止早年与太子定了亲,只等着太后孝期一过便嫁过去。瑶安万事不愁,唯一可焦虑操心的,也就是儿子的婚配问题了。
替尹爰息操心婚事的可不止瑶安一人,京中各府中当家夫人的眼睛都留意着太傅府。这次听说长公主殿下举办端午盛宴的另一重目的便是择媳,崇庆坊中的夫人俱都跃跃欲试,谁家还没个适婚的闺女呢?
只是刚才见她一见明大姑娘便格外热络,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如今既然明别枝名花有主,那么在座的都有机会,又岂能不令人心生欢喜?但看着瑶安笑得十分勉强的脸,夫人们都不敢把喜悦表露得太过明显,以免让她觉得自己存心在看笑话。
一场端午宴最终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草草收场。
月如金钩,星子满天,这是一个无云的夜。
江霜月带着丫鬟酌儿回到相府,在幽暗的灯笼光中走过萃玉桥,迎面看到一条修长的身影从花园方向漫步而来。
“姑娘,那是大爷。”
江霜月也看清了那沿扶香池行走之人正是江寒月。她同江寒月一样也是庶出,不过自小跟着她姨娘长大,如今还是同姨娘住在一个院子里。说来也怪,江相妾室通房不少,但所出不多,女儿更是仅她一个,因此备受宠爱。因为这个缘故,江霜月平常出门见客时,各家闺秀虽心知肚明,但从来没人会刻意提及她的身份。京中私下传言,都道江相将来必定会替女儿择一门贵婿。
江霜月的生母秦垂簪出身书香门第,是江相婚后正经迎进门的贵妾。江霜月从小耳濡目染,也承袭了秦姨娘不骄不躁的脾性,待下温和有礼。她平日里与江寒月来往不多,一则是生怕嫡母忌讳,二则也是怕了汪姨娘。
“大哥,明大姑娘托我把这衣服还给你。”
“衣服?”江寒月停住脚步,讶异地看着江霜月。
酌儿把衣服拿到江寒月跟前。淡淡的月光下,青衫泛着熹微的光,江寒月怔了怔,才记起这是他留给明别枝的那件圆领衫。
“嗯,是我的。”江寒月接过衣衫,鼻端滑过一缕幽幽的樟木香。
江霜月见他拿了衣服便即转身离去,于是跟在后面轻唤了声:“大哥,有句话小妹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觉得不当讲就别说了。”江寒月冷冷道。
江霜月咬了咬嘴唇,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不过想到那位姑娘,她还是说了下去:“小妹觉得,即便江明两家确实有婚姻之念,如今婚约未定,你和明大姑娘之间也不该私相授受。今日明大姑娘在太傅府受的屈辱,小妹觉得大哥难辞其咎。”
“怎么了?”江寒月回过头,看到江霜月秀气的眉眼间含了丝不满。
江霜月将事情大略说了遍,又道:“小妹今日未曾与明大姑娘说过一句话,不过看得出她心性善良,外柔内刚。如若大哥对任二姑娘并未忘情,还望大哥好好想清楚,万不可因为一时之气而耽误了别人的终生。”
“这倒有趣了。”江寒月揉了揉眉心,眼望着波光潋滟的扶香池。树上嘈杂的蝉鸣已然消失,只余下岸边草丛中纺织娘低低哑哑的叫声。他想起了明家那个狡黠的姑娘,忽然有点想笑:似乎所有人都不赞同他同她成婚,然而理由却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我的事情同你无关。”
江霜月皱眉看着江寒月远去,酌儿低声道:“姑娘别生气,大爷一向就是这样的性子。”
“我知道,我只是替明大姑娘担心。”
江霜月的担心没错,白天太傅府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瑶安虽然不曾刻意宣扬,但到了晚间,消息也传到了尹爰息耳中。
惊鹊楼内,尹爰止心惊胆战地看着摔了一地的碎瓷片,叫道:“哥哥,你疯了吗!”
“我没疯!她才疯了!”尹爰息举起架子上的一个花瓶,又扔了出去。
尹爰止眼明手快将瓶子接在怀中,怒道:“哥哥,这是你费尽唇舌从母亲那里讨来的瓶子,你生别人的气也不该迁怒于它啊!”
那是只一尺高的钧窑彩绘瓷瓶,洁白的瓶身上描画着一个含笑的农妇怀抱婴儿,身后跟着个挑担的农夫,远处村郭环绕,青山隐隐。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见之令人心生向往。
“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她不愿意嫁给我,偏要去喜欢那个江家的庶子!她才认识他多久,就私底下跟他纠缠不清了?她以为他真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纤尘不染吗?我呸!”
尹爰止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她哥哥,见他终于放过了室内的那些家什,才道:“人各有志,哥哥不也是放着那么多闺秀不要,非要钟情于她么!”
尹爰止放下瓶子,喊了丫鬟进来收拾,又把怒火冲天从的尹爰息按在椅子上坐下:“况且,闺中女儿哪有选择夫婿的权利,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你怎么知道蝉儿就不是被逼的?”
“被逼的?被逼的会巴巴地惦记着让丫鬟去找江家的人还衣服?”尹爰息懊丧地敲了敲桌子,道,“本来我还想着江明两家反正还没下定,不如先下手为强,求皇帝舅舅赐婚。就算蝉儿不愿意嫁,她难道还能抗旨吗?谁知道今日居然出了这种事,你说,我怎么还有脸去讨旨意?”
尹爰止刚从冰盆中取了几颗葡萄吃,闻言顿时梗住了,咳嗽了好一阵才道:“原来你是一厢情愿?既然如此,你生什么气,我还道你们是私定终身呢!”
“你懂什么!”尹爰息冷笑了一声,“女孩子家不都这么别扭吗?”
“我是不懂,不过我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嫁给你。”尹爰止拈了颗葡萄在手中,慢条斯理地剥起了皮,“你呢,拿着个套子,试图将她削棱去角,好装进这个套子里。可是她呢,就算剥掉了一层皮,也仍是她自己。她不会愿意钻进那个套子里,更不会感激那个替她削棱去角的人。”
尹爰息侧头想了想,这话他倒是有些耳熟,似乎白天那个死丫头也说过。
“你以为她嫁给江寒月就不需要去适应江家的规矩了吗?”
他死死瞪着尹爰止手指间那个剥了皮的葡萄,晶莹剔透,像极了明别枝那双清澈似水的眼睛。
“说不定,江大公子巴不得她将相府闹得越乱越好呢!”尹爰止拍了拍尹爰息肩膀,笑道,“江家那一摊子事,就缺个蝉儿那样的去搅混水了!”
“哼,活该她吃苦!”
“啧啧,怪不得说公子无情呢,日间还非卿不娶,不过才几个时辰就翻脸不认人了!蝉儿就算做不成你的夫人,不还是你的好友吗?”尹爰止撇撇嘴,极为不屑。
“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她既无情我便休。我倒要看看,她嫁了江寒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尹爰止见她哥哥一脸愤然,嘲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放下了。”
“我当然放下了,决不再惦记她。改日我就成婚给她看,别以为我这辈子就吊死在她这棵树上了。”
“厉害,我这就去跟母亲说去!”尹爰止佩服地竖了竖大拇指,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拿得起放得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慧剑斩情丝,没想到言儿这辈子能在哥哥身上看见。”
尹爰息忽然好像斗败的攻击一般,垂头丧气:“慧剑?我要真有那把剑,就把头发剃了,出家做和尚去。”
“你做了和尚有什么用?她就跟着你做尼姑了?哎呀,你好好一个公子哥,就该做些公子哥做的事,整天冷冰冰的,活像个留着头发的居士。”
尹爰止这话本是用来激他的,她也怕这个死心眼的哥哥想不开,真去做了和尚。没想到尹爰息似乎突然被点醒了一般,目光湛湛:“对,就做个公子哥。我这么多年替谁守着贞洁呢?没人在乎,就是个笑话!”